姜孝德
倪貽德(1901～1970)，文學用筆名尼特，男，浙江杭州人，著名油畫家、美術理論家、著名作家。1919年入上海美專學習，于學畫同時，致力于美術理論研究。1927年東渡日本學習美術。1931年，與龐薰琴等人組織中國最早的西畫社團決瀾社，試圖以新文化、新思想來沖擊沉寂的中國畫壇，對后來的中國美術有較大影響。1949年前，曾任上海美專、東南聯大、國立藝專教授；1949年后，曾任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副院長、教授，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等職。倪貽德在美術與文學創作方面都頗有成就。
1944年至1946年在江北盤溪的國立藝專任教授。
倪貽德，1901年出生在美麗的西湖畔。1919年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1927年秋，他又東渡日本，入東京川端繪畫學校學習。1928年，見日本出兵侵犯我國山東，憤然回國。
回國后，先后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武昌藝專、上海美專等校任教授并努力畫畫、寫文章。
1931年，倪貽德與龐薰琹等人開始籌劃成立一個美術團體，其宗旨是：“提倡向西方現代派藝術學習，探索中國現代藝術的發展道路。”1932年秋“決瀾社”呱呱墜地，今天能夠數出來的成員有倪貽德，龐薰琴、張弦、劉獅、周太真、曾志良、周多、段平右、陽太陽、楊秋人、陳澄波、王濟遠、梁白波、周麋君、鄧云梯、丘堤等，有的可能不是創建之初加入的，而是后來。決瀾社成立之時，就舉辦了第一次畫展。不久，由倪貽德執筆寫就的《決瀾社宣言》發表在《藝術旬刊》第1卷第5期上。《宣言》表現了決瀾社成員，特別是倪貽德當時對藝術的認識、對中國美術現狀的不滿，以及探索藝術的信心與決心。
《決瀾社宣言》就是中國美術革命的宣言：
二十世紀以來，歐洲的藝壇實現新興的氣象：野獸群的叫喊，立體派的變形，Dadaism的猛烈，超現實主義的憧憬……二十世紀的中國藝壇，也應當現出一種新興的氣象了。
讓我們起來吧！用了狂飆一般的激情，鐵一般的理智，來創造我們色、線、形交錯的世界吧！
血已經沸騰、血在燃燒，狂飆突進式的激情充滿了宣言中的每一個字，這也正如這個社團的名字一樣：決瀾——決堤的狂瀾，驚濤壁立，勢不可擋，蕩滌一切塵埃，為未來的藝術創作開辟一塊全新的土地。盡管不少人對決瀾社的行為或者《決瀾社宣言》有這樣或那樣的意見，什么為藝術而藝術，什么追逐西方的現代藝術，過分強調技法而忽略內容等，然而，她的歷史意義，卻是不容忽視的，并且也記住了她的主要創始人倪貽德、龐薰琴。
1937年“八·一三”全面抗戰爆發，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在尋找途徑為抗日救亡出力。倪貽德離開了上海美專，溯江而上，去了武漢。在郭沫若領導的軍事委員會第三廳，在田漢領導下的第六處，擔任了美術科代理科長，該科成員多數都是著名美術家，如王式廓、力群、丁正獻、盧鴻基、羅工柳、王琦、馮法祀等。在這里，他帶領一幫人，發揮特長，用美術宣傳全民抗戰，提升國民士氣，增強抗戰必勝的信心。
1938年10月，第三廳被迫遷往重慶，倪貽德可能是牽掛上海美專的學生，沒有跟第三廳走，而是去了香港，在旺角住了下來。1940年“中華美術協會”在香港成立，倪貽德被推為理事。[1]1941年，他又回到了上海美專任教。這期間，他在上海創辦“尼特畫室”，培養學生并用業余時間制作裝飾陶器，同時還撰寫了一些美術論著。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侵入上海美專所在的法租界，倪貽德與謝海燕帶了一批學生星夜逃離上海，前往在金華的東南聯大。為了歡迎這群來自上海美專的師生，東南聯大專門成立了藝術專修科。然而，浙東沒有銅墻鐵壁，當然也就不可能是世外桃源。不久，日寇馬蹄噠噠，入侵浙東。東南聯大不得已，又往閩北建陽轉移，到了那里便與暨南大學合并在一起上課。藝術專修科只有4個教授，負責全部教學任務。倪貽德教素描和色彩。那時教室就設在一座神廟里，學生時常對著泥菩薩畫素描。
1943年東南聯大停辦，藝術專修科并入英士大學，所有師生遷到浙江云和縣小順鎮。在這里，藝術專修科分設繪畫和工藝美術兩組。謝海燕任科主任，潘天壽和倪貽德分兼組主任。云和雖然地處偏僻，但畢竟離日軍并不太遠，況且藝術專修科也只有十余名學生，幾個美術教師都覺得不必在此久留。
就在這個時候，潘天壽決定就任他曾多次推辭的國立藝專校長一職。潘天壽又聘請謝海燕為教授兼教務長、吳茀之為教授兼國畫科主任、倪貽德為油畫系教授。倪貽德于1944年春天從云和出發，沿衡陽、桂林、柳州、貴陽，一路作畫、展覽、出售，向重慶進發。潘天壽、謝海燕從云和出發，吳茀之從南平出發，約在衡陽會合，然后一起往重慶。他們于1944年6月底到重慶南岸海棠溪。
倪貽德在貴陽，意外得到他以前的老同學劉葦（尤韻泉）的消息，她在重慶璧山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教書，于是便給她寫了一封火辣辣的信。這封信里，倪貽德向劉葦展開了猛烈的攻勢。倪貽德與劉葦是上海美專的同學，當年，他對這位美麗的女同學頗有好感，但卻沒敢表白，如今重新找到她的通訊地址，而且知道她已經離婚，于是曾經的愛火又燃燒了起來，讓他有了不顧一切的沖動，已經錯過一次了，不能再錯過一次，即便是死，也要表白。而劉葦卻心如止水，畢竟她被傷害過一次，而且還有一個兒子，她不敢也不愿意接受倪貽德的愛，于是回信婉言拒絕。
重慶在倪貽德心目中是個什么模樣啊，他曾經寫過一篇散文叫《憶重慶》：“重慶這奇異的城市，當住在那里的時候，常使人厭煩而詛咒，但離開之后，卻又使你想起那地方所特有的情趣來。例如霧，就是使外來的旅客們所受不慣的混混沌沌、烏煙瘴氣；體力不強的人，甚至會感到窒息般的壓迫，即使健全的人也覺得精神振作不起來。霧，雖然在抗戰時期作了防空的掩護而被人贊美過，但那是有時間性的，當人們不要他作掩護的時候，一般說來，嫌惡的成份比較喜愛為多。但在我覺得重慶最值得回憶的也就是霧。”“大霧之后，必然大晴，這是百試百驗的。在那由霧而轉到晴的過程中間，是一種絢爛的奇觀，重慶本是—個缺少色彩感的都市，建筑物因為防空都刷成了灰黑色，江水是黃濁的，山是陰沉的。只有到了冬季，嘉陵江的水色變成了翠綠，當大霧將開的時候，陽光透過了霧層，照耀在若隱若現的樓臺、茅舍、碼頭、船舶以及憧憧來往的人影上，就完全呈現了另外一種燦爛閃爍的色彩世界，像海市蜃樓一般的變換離奇，像透納(Turenr)的水彩畫杰作—般的美妙明艷。”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倪貽德來了，就得在這里生活下去。真要研究倪貽德的一生，重慶于他絕對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在這時結婚，結束了單身的漂泊生活，也在這時接受了革命的文藝思想，并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倪貽德與劉葦交往本來是私事，但是，劉葦這時已經是中共地下黨員了，更由于劉葦與鄧穎超交往密切，所以她與倪貽德交往的事必須得匯報。鄧穎超的觀點很明確，交往是必須的，我們要團結更多的人為新中國而努力，但絕對要謹慎！如果合適，就把自己嫁掉吧。后來，鄧穎超與倪貽德還見面進行過交談，鄧穎超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贈送給倪貽德看。
不久，倪貽德舉辦畫展，鄧穎超與鄧發還專門前往觀看。當時的鄧發到法國參加世界工聯代表大會，路經重慶。鄧發去看畫展，還向倪貽德贈送了他從法國帶回來的《畢加索畫選》，倪貽德崇拜畢加索，得到這本畫集非常激動。他無以為報，就給鄧發畫了一張速寫。因為這次見面，倪貽德對革命有了全新的理解。1946年中共代表王若飛、秦邦憲（博古）、葉挺、鄧發等人，從重慶飛往延安，飛機失事，噩耗傳來，倪貽德十分悲痛，揮淚寫了唁函寄給中央代表團表示深切的悼念。唁電說：“恩來、穎超先生：自王若飛先生等所乘飛機失蹤消息傳來之后，每天都在祝禱他們的安全。卻是不敢想象的消息終于傳來。真是晴天的霹靂!在這中國人民災難重重的今天，那樣經過長久考驗和訓練的有經驗有能力的人民的領袖，革命的戰士，忽然犧牲了這么一大批，真是中國人民無法補償的損失!遺下更沉重的擔負，我們忍住淚，集結群眾的力量，加倍地努力，終會越過逆流，繼續他們完成和平民主團結統一的事業，使死者安息。在萬分悲痛之際，敬懇向殉難者諸先生家屬轉致悼唁之忱，并希為國珍重。”[2]這封唁函載《“四八”被難烈士紀念冊》，署名是倪貽德、劉葦。
1944年，在重慶，倪貽德與地下共產黨員劉葦結婚了。受劉葦的影響自不待言，他還因為劉葦的關系，與鄧穎超、鄧發有過交談，此外，他也受到郭沫若、蔡儀等人的影響，當然還應該加上抗戰以來所受到的精神歷練，使他完成了從同情革命到支持革命的變化，甚至開始“參加革命”了。這次應該看作是《從抗戰時繪畫說到新寫實主義》之后的又一次轉變。他不再是一個看客，在重慶許多活動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1946年1月10日，重慶新出版業聯誼會聯合了學術、戲劇、電影界等七個團體，借白象街西南實業大廈，招待出席政治協商會議的代表，到會的有沈鈞儒、梁漱溟、郭沫若、邵力子、茅盾等人，倪貽德作為茶話會的主席團成員出席了這次會議。這個茶話會，絕非只是飲茶，而是一種松散的政治團體的活動。1月24日，陪都教育界、文化界人士茅盾、陶行知、侯外廬、洪深、馮雪峰、鄭君里、黃洛峰、李公樸等70余人集會，由政協民主同盟代表羅隆基報告了政治協商會議分組會議的情形，一致通過成立“政治協商會議陪都文化界協進會”，選出侯外廬、鄧初民、翦伯贊、陶行知、茅盾、李公樸、馮乃超、鄭君里、司徒慧敏、葉淺予、黃洛峰、倪貽德等17人為理事。1月25日，為擁護政治協商會議，重慶市舉行示威游行，倪貽德與國立藝專學生手挽手肩并肩走在大街上。
政治立場的轉變導致了藝術觀的轉變，他有了為“人民而繪畫”的概念。他在《戰后世界繪畫的新趨勢》一文中說：“……戰后的繪畫是導源于為人民而繪畫的運動，形式主義的技巧的游戲的繪畫必然逐漸消滅，而現實主義的繪畫必然成為當前藝術的主流。”這一時期，他熱衷于速寫，他不局限于在教室里作人體速寫，而是走出校門走向社會，去表現勞動人民。他畫紗廠女工，畫嘉陵江船夫，畫當時在重慶上演的各種進步戲劇中的人物。一次，他在一個山坳里畫駐防部隊的汽車、戰士，結果被當作特務抓了起來，關到一間黑屋子里兩個小時，然而才送去審問。他立即將自己的證件，介紹信拿出來。原來，那些軍人怕他是特務在畫地圖。最終，他畫的那張畫還是被沒收了。
為了畫勞苦群眾、畫民俗場景，他學會了趕場，也學會了坐茶館。藝專不遠處，就是當時江北縣頗為興旺的龍溪鎮，民諺謂：“磁器口的花生顆是顆，龍溪鎮的茶錢各付各”，此中就隱略透出了龍溪鎮商業化程度高，認錢不認人。這里每逢二五八趕場。遇到趕場的日子，自己又有空，他就背起畫板，到鎮上的茶館泡一碗沱茶，細心地看人潮涌動，來來去去，慢慢品味這里的風土人情。他覺得那些頭裏白帕子、身穿藍布長袖的老者，很有特點，仿佛是從古代遠行來到今天，……中午了，他就簡單地叫一碗“帽兒頭”[3]、一碗豆花外帶調合，偶爾也叫一份燒白，這些食物雖然簡單，但他卻覺得是人間至美的食物。
抗戰勝利了，重慶舉辦了一次“獨立美展”，參展者有丁衍鏞、汪日章、李仲生、林風眠、倪貽德、趙無極、方干民、周多、關良、龐薰琴、林鏞、葉淺予、郁風等十三人，這些人中，大概有一半的人都在追求新派畫法，并且這里面好些人都與決瀾社有關，這也是決瀾精神不死的一個證據。到了2013年6月，中國美術學院都還以“決瀾長歌”來為“龐薰琴藝術回顧展”命名。決瀾社的影響可見一斑。
1946年秋天，倪貽德和所有的師生一起流淚告別了盤溪，他們感謝這方山水、這里的人民溫暖了藝專。
藝專遷到杭州后，在倪貽德、蔡儀等人的指導下，藝專學生進步社團組織在一起成立了“今藝社”，從表面看，今藝社只是一個群眾的藝術社團，也確實開展過不少藝術活動，但實際上，她也就是地下黨的外圍組織，為團結同學、爭取民主、擾亂蔣政府、迎接解放起了一定作用。藝專內另有地下黨在活動，但非常隱蔽。1948年7月，今藝社的活動引起了當局的察覺，首先以教育部的名義解聘了倪貽德、蔡儀，理由是支持學生搞運動。不久，五名學生被逮捕入獄，今藝社被強行解散。五名學生后經營救出獄。
1949年解放前夕，倪貽德站在黨旗下舉起了右手，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5月初杭州解放。他受杭州市軍管會派遣，作為軍管會代表與副代表劉葦、張猛克、劉汝醴等人接管國立藝專。7 月，倪貽德任華東文藝工作者代表團副團長，去北京參加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大會選舉成立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和“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倪貽德被選為全國美協常務委員。大會期間,周恩來總理親自談及杭州國立藝專的領導班子,要求學校迅速培養普及型美術人才,以應革命急需。9月，他被委任為藝專第一副校長。1953年調任中央美術學院任教。1955年，任《美術》雜志編輯部主任。1958年，回浙江美術學院任教授、副院長。
倪貽德本來是有一個關于自己創作和科研的龐大規劃的，但由于政治運動，加上他自己的多重顧慮，最后沒能得到實施。他小心翼翼地走過了反右斗爭，又遇上了文革。常規的批斗、做檢查肯定避免不了。折騰得差不多了，他被送到農村，去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體力勞動。1970年5月13日，倪貽德在南山路家里告別了這個世界，享年69歲。八年之后，1978年10月6日下午，杭州市舉行了倪貽德同志追悼會，為倪貽德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是年冬，浙江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了倪貽德同志遺作展。
斯人如夢遠去，藝術青春長存。
[1] 中華美術協會，歷史上曾有多個這樣的組織。1915年，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也曾成立過同名的組織，1936年，倪貽德在上海也曾參加過中華美術協會，同樣任理事。1940年，在香港成立的中華美術協會會不會是“中華美術協會香港分會”，待考。
[2] 見中共代表團編《“四八”被難烈士紀念冊》第477頁，1946年10月出版
[3] 當時館子出售的干飯，不論斤兩，以盛得尖尖的一碗為一個銷售單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