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 06 年的日本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突然刷屏。
豆瓣 9.7 分,大多數網友的評價都是,不敢再看第二次。
要知道,在紀錄片里,能達到這個評分的,通常是那些恢弘的 BBC 星球系列,或者赫爾佐格的經典;
而這一部質感有些粗糲的紀錄片,也許沒有精良的畫質和音樂,卻讓無數人落淚。
她叫普潔,一個從草原打馬而來,卻過早停止在12歲的牧民女孩。或許你早已聽說過她的名字,因為那部讓人淚都流干了的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那沉重的貧乏,接連不斷的厄運,與連綿不絕的苦澀滋味,喚起過我們無限的同情。故事一開始,就是這個家庭的一擊重創——39匹馬被人偷走。彼時蒙古大部分地區還是計劃經濟,牧民生計全部維系在飼養的牲畜身上。
普潔一家,700只羊,7頭牛,被偷后僅剩的20匹馬,這就是全部家產了。父親早年去首都城市打工一去不返,只有外公外婆和媽媽、表弟五個人,在小小蒙古包里相互依偎著活命。茫茫草原,籠蓋四野,人跡都在到不了的遠方。與外界的溝通,只有一個老舊的收音機。后來連收音機也壞了。外婆手拿螺絲刀,很寶貝地修理著這個無望出聲的小機器。而這個螺絲刀,也是小表弟為數不多的玩具之一。從來沒見這個孩子吃過零食,他拿來解饞的,就是大人的一盤干糧。小小丫頭穩坐馬背,旁人看來自帶帥氣天真,她卻在日復一日與枯燥的纏斗里,看不到出路。“照顧牛羊,根本沒出息。我連學校教什么都不知道。”原來在別人天真矇昧時,她就有了急于擺脫,又無可奈何的困境。被偷的馬匹始終沒有音訊。初冬十月,大雪紛飛,普潔一家被擱淺囚困在原地,無法搬去冬牧場。
漫天雪色里一個孤寒身影,荒草一樣單薄顫抖。媽媽不在家,普潔焦急惶惑地守護著羊群。在廣大世界遼闊草原,一個不起眼的蒙古包,一個倉皇的孩子,一個無所憑恃的家庭,一群在朔風里無奈縮緊的羊,一條被鎖鏈牽住的老狗。這幾乎是整部片子的底色,單純活著,就已經如此辛苦。或許別人的苦難會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已有的都是僥幸,從而更加珍惜。但這部紀錄片后勁之大,力量并不只在于苦,并不只在于貧窮所激起的同情。拍攝普潔一家,契機是日本一位人類學家關野吉晴發宏愿,要依靠雙腿的力量,從南美洲南端,到人類的起源地非洲去。他對人類好奇。直立行走,采摘漁獵。走出非洲,遍布世界。衍生出文明,也發動戰爭。相愛,也殘害。竇唯在那首《高級動物》里如此諷刺:“矛盾虛偽貪婪欺騙幻想疑惑簡單善變,好強無奈孤獨脆弱,忍讓氣憤復雜討厭...”人性是深淵一樣晦暗的東西,希望在哪里?幸福又在哪里?而《蒙古高原,天氣晴》里的三代人,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答案。一開頭丟失的馬群,再也無望找回。普潔的媽媽愛登奇美徒勞而歸。天為被,地當床,露宿曠野。所有避寒之物,只有身上那件衣服。草原朔風里,一個女人在潮濕露水中瑟縮發抖。連關野都吃驚。在來自發達世界的注視下,這絕不是一個女性應該承受的苦楚。愛登奇美卻習以為常。她拿一塊舊布不停擦碗,臉上帶著認命的漠然。鏡頭未及的背后,她的生活。杳無音訊的丈夫,年邁雙親,前途未卜的女兒,重擔壓肩。在這樣的境遇里,很難不怨恨,不刻薄,不滿腔戾氣,不被生活消磨得粗糲,丟失了細膩溫柔。最讓人動容的,是新年時,她不遠萬里寄給關野的問候信。在那樣一個遙遠的閉塞之地,她一定是費了一番力氣,才將這封手寫信寄出的。明明自顧不暇,明明心無余力,卻還是愿意關照一個不那么熟的朋友。信中提到的那匹黑白花馬,是關野一次與母女二人出行所騎。愛登奇美看他喜歡,執意要送給他。真心實意相贈,沒有一點客套。哪怕自己已經為數不多,哪怕從前為找馬吃過大苦。原來她記得關野要靠雙腿力量去非洲。由己及人,她不愿有人再受這樣的苦。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失控的——為了這種高貴的純粹的利他行為。怎么會有人幾乎一無所有,還惦念別人呢?怎么會有人在湯風冒雪時,依然關心別人冷不冷?從馬背上摔下的愛登奇美,久等救護車不至,被抬到醫院,又因沒有醫保,現金不足,在忍耐了將近十天的劇痛后,無奈離開。而這場意外,只因她要去探望一個病人。那是一位男孩的母親,那個男孩曾幫她找過馬。
接二連三的失去,白發人送黑發人。命運對哪怕一個老人,也會下狠手。去祭拜那天,普潔難得發火了:按照蒙古族的傳統,孩子在雙親逝去的頭三年是不能去墓地的。淚水會讓靈魂徘徊留戀人間。所以蘇倫才一直勉強微笑嗎?孤冢一座,黃土一抔,一縷淡淡香火里,她到底還是哭了。人到暮年,還有多少力氣來挨厄運這不公的,沉重一擊。她還能關心一只小鳥,就能關心萬物。她還相信未來,就能把普潔撫養長大。“沒有人知道蒙古以后是否只靠畜牧業為生。牧民數量正在不斷減少。”所以當頭戴紅色絲絹的普潔坐在教室里,一個無比尋常的場景,其實是攜帶著母親和外婆的希望在開荒拓路。從那個蒙古包,到一張書桌的距離,要搭車遠遠奔赴,要幾代人的力量完成托舉。跟草原上的植物一樣,只要有一點潮濕水分,一縷春風,就會向下扎根。普潔的愿望變了。從前她渴望成為老師,那是她不用騎馬的唯一可能。如今關野的出現,他的隨身翻譯,讓她啟蒙。關野拖拽來的,不過是那個發達世界偶然投過來的一點倒影,就足夠她生出蓬勃的希望,足夠她追逐。
如果上學路上沒有發生那場車禍,現在的她,應該已經見過高山大川了吧。本身就是弱者,卻對另一個弱者同情。本身就足夠不幸,卻依然難過于別人的不幸。關野拍攝的最后一個冬天,蒙古草原大災。575萬只牲畜死于饑寒。在某種程度上,人類與其他動物有什么區別呢?在巨大的災難與意外面前,同樣的無助脆弱,同樣的不堪一擊。幾十萬年前,一群智人決定走出非洲,本質上與動物大遷徙沒有區別。幾十萬年后,我們卻能始終繁衍不息,有了如此文明。在那樣極端的環境里,選擇堅韌樂觀,選擇不放棄。選擇愛護他人,選擇不怨恨。只見厄運,不見惡人。十多年過去,蘇倫外婆的臉上重現笑容。當年蹣跚的小表弟,如今已是大學生,帶著普潔的心愿走向更遠方。當年大雪之下的草原,微弱的綠色的根,如今無數牛羊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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