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回不去的,才是故鄉。
就像回不去的舊事和時光。
在麥家眼里,“故鄉”這個詞不是屬于每一個人,它屬于離開故鄉的人。
不離開故鄉,怎么會有登高之望,怎么會有莼鱸之思呢?
但對于歸鄉的游子來說,那不僅僅是千山萬水的時空上的回歸,更是千折百轉的心靈上的跨越。
曾經的出走,如今,成為了一種情感上的重新體認。
蘇子曾云:“此心安處是吾鄉。”
所以,在一千年前的中秋,被貶謫的蘇東坡在密州寫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句,這不僅是寄贈弟弟的思念語,更是給普天下人的祝禱。
明月千里寄相思,但有的人,對故鄉的魂牽夢縈,是在出逃多年后,才建立起來的情感聯結。
—01—
《人生海海》出版時,麥家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當被問及對家鄉記憶的關鍵詞時,麥家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父母和家”,就是“貧窮和落后”了。
其實,還有——屈辱。
“1981年8月28號,第一次離開家鄉我就上學去了。”第一次離開故鄉,對麥家來說,那何嘗不是一次逃離?
成人世界里的恃強凌弱,有時從幼時就開始了。
曾經,他遭到三個同學的群毆,老師竟然拉偏架,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他,回到家又挨了不明就里的父親的兩記重重的耳光,年少的麥家頓時鼻血噴涌。
幸虧有母親的攔阻,他才從父親舉起的竹杠下僥幸逃脫。
這頓不分青紅的暴打也導致了他與父親長達17年的仇恨與隔閡:“我心窩里插了一柄刀,怎么也拔不出來!”
當痛苦無所遁逃,當悲憤匯聚成河時,寫作,成了麥家唯一的救贖。盡管當時不過是以日記的形式來宣泄,但它卻成了11歲的麥家生命中一個最大的出口。
那時,他用可以撿到的任何性質的廢紙寫,“我就像一個游俠和幽靈,對著月光寫,在田野里寫,在任何角落里寫。”
依靠寫作,讓他在其后漫長的歲月里,重新將童年的那些破碎的殘片一一拼接完整,卻無法完好如初。因為有的裂痕只是浮于時間的表面,有的卻深及骨髓——無力彌補。
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說過:“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文字,成了麥家對病態記憶的修正和拯救,是一場漫長的自我對話。
《解密》整整寫了11年,與巨大的體力和腦力付出相比,更能消磨一個人的意志的是,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所承受的雙重考驗與17次難以置信而殘酷的退稿打擊。
在這漫長的11年,他也經歷了從解放軍、武警、到專業軍人、國家干部、到有職無業的閑人的“多重變奏”;經歷了從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再回到成都的“頻繁遷徙”;又經歷了戀愛、結婚、生子、貧窮、病痛的人生轉捩。
《解密》迄今已被譯成33種語言,是全球圖書館收藏量第一的華文作品。
《經濟學人周刊》盛贊:“終于,出現了一部偉大的中文小說。”
—02—
在一個人的身上,“人性”負責制造溫度,“魔性”勘驗人的辨識度,但“神性”卻檢視高度。
從少時紓解憤怒、撫慰孤獨的日記開始,到其后一部部震撼人心的力作的誕生,這是一條漫長的朝圣之路。
但2011年,他在微博里公開宣布不再寫諜戰題材了:“要拍諜戰劇,不要找我。給我再多錢,我都不會再寫諜戰題材了!”
這樣的題材對他來說,駕輕就熟,更何況從商業利益考量,是可以為他帶來更大財富自由的捷徑。
但這條路,他執意不再走。
人生中的那些大江大河,曾風起云涌,波浪滔天。當潮水漸漸行至命運的開闊處,他也許更多感悟到的,是“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大開大合,適時收束。
少年意氣,青年銳氣,中年大氣。
是胸襟上的,更是智慧上的。
武志紅曾說過,“你靠自己的感覺,無論是對還是錯,把它淋漓盡致地展現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過程中你被看見了,經歷過這么多的斗爭痛苦,最后走到這里來,這是英雄。”
一個素來不承認自己強大,相反很脆弱的人,終于能鼓起勇氣,在暌違8年之久的新書《人生海海》中去面對傷痛的童年時光,面對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去檢閱一個塵封已久的自己。
這場內心的鏖戰,持續了半生。但從人生的戰場上,他沒有丟盔棄甲而歸,比起勛章與鮮花,更讓他欣慰的,是釋懷后的一種大自在。
—03—
但你知道的,生而為人,我們不能釋懷的又何其多啊。
即便博得大名,享有盛譽,那些深深扎進記憶里的,你根本無法連根拔出。
追故鄉的麥家,曾負荷滿身;而一次次遠離故鄉的林心如,也始終未能走出故鄉的目光。
當年,林心如17歲開始離家進入演藝圈,幾年后,一部《還珠格格》讓她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
從《情深深雨濛濛》里純情善良的如萍,到《半生緣》里凄苦無助的顧曼楨;從《男才女貌》中性格倔強的勵志女性,到《美人心計》中的“腹黑”心機女,從“甜姐兒”到“狠角色”的轉型,見證了她跬步日積的成長。
2009年起,林心如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并有了新的身份——制作人。
她制作并主演的電視劇《傾世皇妃》得到了觀眾的廣泛認可。
2015年8月,她憑借《十六個夏天》成為第50屆臺灣電視金鐘獎的最佳女主角。
事業春風得意,人生之路也是拾級而上,直至結婚,生女,她與故鄉,與親人千絲萬縷的關系,一直都無法被割斷。
拍《還珠格格》時,帶她長大的曾祖母去世了,媽媽沒有告訴她,直至出殯,林心如才得知消息,卻無法回去送她最后一程,此后經年,她仍無法釋懷那種遺憾。
而在此之前,最讓她難過的是外婆的過世。那是她第一次面對死亡。
父母在她小時候離異,外婆非常疼她。
上小學六年級時,外婆就已經臥病在床了。有一次她去看外婆,阿姨讓她去買蛋糕。
等她高興地把蛋糕買回來,期待看到外婆吃蛋糕的情形時,阿姨卻告訴她:“外婆走了!”
只是仿佛一個轉身的距離啊,最親的人卻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在戲里歷經無數次失去:失去健康,失去愛情,失去婚姻,失去尊嚴,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在現實里,她年幼時即失去完整的家庭,還沒有等到長大,沒來得及盡孝,她卻永遠地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人。
“如果我外婆可以再多活幾年,長大后我就可以帶她到處去旅游,她一定很開心。”
哪有什么來日方長呢?命運的無常總是可以在不動聲色中奪走我們那么在乎的東西。
所以,離婚的父母在分開十幾年后復婚,是林心如生命中最欣慰的事情。
父在,母在,家在,即便因為工作,她常常遠行,漂泊各地,但每次回望故鄉,她都覺得有根在那里,便覺內心踏實而富足。
對于她來說,盡管一次次收拾行囊出走去接近自己,但她覺得自己一直在故鄉里,因為有愛的人就是故鄉。
—04—
但與之相反的是,從童年開始,麥家一直試圖逃離故鄉,但輾轉漂泊27載,他終于重歸故鄉的懷抱。
而讓他回歸的最重要原因,就是重新確認了父母和故鄉在他心里沉甸甸的分量。
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當時身在成都的麥家親臨災區,當他看到那么多生離死別,看到那些失去至親和家園的悲痛老人,他哭得不能自已,后來他在給父親的信里寫道:
“每一個老人都是你哪!那一年你已經81歲,可我還從沒有在你悲傷的時候安慰過你,沒有在你臥病不起時像你曾經抱過我一樣抱過你,沒有為你洗過一次腳,沒有為你剪過一回指甲……
就在那一天,我毅然決定不去北京,我要回來陪你度過最后的歲月。
盡管我以最快速度重新辦理了調動手續,當年8月就調回到杭州。但我怎么也沒想到,老天爺會這么懲罰我:當我回到你身邊時,你已經認不出我!你得了老年癡呆癥......”
自從17歲離開家后,麥家從來不給父親寫信。整整十多年,他寫信的抬頭只寫母親,不寫父親。
曾經的傷害,在他的內心一直是經年不愈的傷疤,直至看到父親漸漸老去,直到有一天,父親也得了阿茲海默癥。
曾經暴躁的父親像個茫然無措的孩子。麥家開始反思和后悔沒有及時彌補與父親的裂縫。
“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
33歲時,他也成了父親,在漫長的與青春期叛逆的兒子相處的過程中,麥家仿佛也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他不想重演自己童年時的悲劇。
他努力讓自己軟下來,找到與兒子心靈通關的密碼。當兒子終于慢慢成熟,出國留學后,他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
“我愛你,真想變作一顆吉星,高懸在你頭頂,幫你化掉風雨,讓和風麗日一直伴你前行。”
曾經被粗暴對待的人,更懂得溫柔的意義。
當恨意在時間的容器里漸漸稀釋,當血脈成為無法割斷的最溫暖的聯結時,父親卻永遠地離開了他。
父親的猝然離世,讓麥家在很長時間里成為一個失語者。
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仿佛被抽走了。
作家阿耐曾感嘆:“我們等了一輩子,都在等父母一聲抱歉;父母等了一輩子,都在等我們一聲謝謝。遺憾的是,大多數人都沒有等到。”
當已身為人母的林心如讀到麥家給父親的信時,亦不禁心有戚戚:“只有你自己在當了父母之后,你更能夠去感受到父母對你的那種疼惜,父母對你的那種愛,絕對不是等到你18歲過了就沒有了,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如今,每次回家,他都要去父親的墳頭,陪他說說話:
“爹,我們要出遠門了,你照顧好自己,在那邊吃好穿好,有什么需要跟媽媽說一下,我們給你帶過來。”
“爹,媽媽生病了,你保佑好媽媽,讓媽媽身體好一點。”
......
父親呢,會不會聽到?墳前那棵病歪歪的小樹,已在慢慢長高。
對現在的麥家而言,最心安的事情之一,就是出走半生,重新成為父親的孩子,成為故鄉的孩子。
人至中年,他終于與過去,與故鄉,與自己達成了一種和解。
如今,麥家住在距離蔣家村58公里的地方,他建起了“麥家理想谷”,這也是他為年輕人構筑的“烏托邦”。
曾經竭力掙脫的懷抱,如今,他安然徜徉其間。
哪怕僅僅是在故鄉的樹下,喝一杯茶,也是好的。這樣,他就可以與長眠于此的父親經常說說話。
—05—
曾經的我們,也許和他們一樣,努力地想掙開父母的懷抱,掙開故鄉的懷抱,“夢里不知身是客,卻把他鄉做故鄉”。
只是累了,倦了,受傷了,才會更加思念故鄉:“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云,為我撫平創傷。”
永遠收留我們的故鄉,亦如永遠收留我們的父母。無論你離開他們多遠,多久,他們都是我們生命最后的皈依。
有人說,背上行囊,就是過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鄉。
曾經,我們以為一次次出走,便可抵達遠方,殊不知,“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因此,故鄉,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地理上的坐標,更多的時候,是我們于塵世之中靈魂的寄放。
“故鄉,是出發的地方,還是葉落歸根的地方。也許,有的人一輩子都回不來,他們追著故鄉的夢走了。”
“此生多寒涼,此身越重洋”,無論漂泊多遠,浪跡何方,惟愿我們都能找到心的故鄉。
作者信息:薺麥青青,來自美麗的科爾沁大草原,職業為師,業余撰文。擅長寫人物,所寫多篇爆文被廣泛轉載,感動千萬讀者。個人公號“遇見薺麥青青”(yujianjmqq);新書《你若在對岸,我必定勇敢》剛剛上市。本文為十點視頻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