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開宗明義,假如一個人談到聊齋,所能得出的結論是:它不過是一部落魄書生意淫美人的故事集罷了。那我會謹慎的設想:第一,他對聊齋所有的知識也許只來源于影視劇改編、道聽途說以及有限的幾個所謂名篇;假如上述這一條被證明不成立,第二條設想就更糟了,那就是他也許只能看到他想看的。這涉及到能力問題,至少在我這里是一個更為嚴重的指控。所以此上兩種推測,我都很謹慎。于是我突然意識到第三種可能性,那就是他也許看到了假的聊齋志異,也就是說,選本選得很有傾向性,也就是說:它就是朝著固化“書生意淫美人”這個成見為目標進行的編選。這樣的選本我沒有看過,但是可以想象為了銷量,出版社會進行怎樣的操作。雖然從出版角度這樣也無可厚非,但是實際的問題就出現了:我們進行對話的文本不一樣,雞同鴨講那是難以避免的。
聊齋的版本學研究不是我的專業,依比較通行(但未必準確,以及學界未必有定論)的說法《聊齋志異》分16卷共491篇。這些篇目中男性形象紛繁多樣,當然了,我這里談到的“男性”不包含男鬼、男神、男妖、男狐貍精(是的狐貍精也有男的,部分有雙性戀趨向且極具吸引力),而僅僅是那些人間的男性,這些形象哪怕從今天的角度看也非常有意思。
《沂水秀才》講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秀才在山中讀書(套路),夜半來了兩個美人(套路兼套路)。這兩個美人含笑不語,一個美人,拿出一塊白綾鋪在桌上,白綾上寫著一行草書;另一個美人則在案上放了一塊大約三四兩重的銀子——這顯然是道選擇題。秀才選了銀子。兩個美女笑盈盈收起白綾,手拉手出門了,丟下四個字:“俗不可耐”。我們今天有強大的解構能力,可以輕松的把這道選擇題里的道德壓力消解掉,比如那塊白綾也許是一方巨額銀票;而更為直接的方式是拒絕答題:強烈要求加上你兩姐妹的選項我再選。但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回避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個人的精神價值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從商業社會溢出,身為(貌似)讀書人在無人旁觀的境況下面對這樣的價值拷問究竟會如何抉擇。這個故事的結局顯然符合了我們心理那陰暗的部分:看,一個讀書人的虛偽。但深夜到來的兩位美女顯然是正確回答的獎勵品,她們代表的價值觀至今都沒有被摒棄(雖然很大程度上被遮蔽),那就是對男性高潔志向和滿腹才華的傾心。我至今也好奇那方白綾上的草書到底寫著什么,如果是詩文,兩個深山女鬼會抄誰的詩。故事的結尾也還是套路:兩位美女走后,秀才一摸袖子里的銀子,渺然無蹤。
和沂水秀才同樣路數的是另外一個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嘉平公子》。這位公子出身世家,年方十七,風神秀逸,是一個顏值很高的翩翩少年郎。他去參加考試偶然路過一家妓館,看見有個漂亮的女子沖他笑,接下來也是套路,姑娘夜半前來,兩人纏綿枕席自不多言。但這姑娘話說得很奇特:“妾慕公子風流…區區之意,深愿奉以終身。”有一天冒著大雨前來,小腳上的錦緞繡鞋全是污泥,全身都濕透了,一片癡情可見一斑。當然,這位姑娘不久就被發現是一名早已死去的青樓女子。嘉平公子得知此事,拿來問她,她說:你想得到美嬌娘,我想得到美丈夫,現在各自如愿,人和鬼又有什么分別?嘉平公子覺得她說的對。公子的父母得知此事當然不悅,但這位姑娘一篇癡情,他們想盡辦法也趕不走這個女鬼,然而最終使女鬼離開的辦法,卻簡單極了。有一天,公子寫了一張便條,上面全是錯別字。女鬼看了便條,回想起來冒雨淫奔的夜晚,她隨口吟詩而嘉平公子居然接不下去,鴛夢一下就醒了,在便條后寫道:“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這個怎么也趕不走的癡情的女鬼自此渺無蹤跡。嘉平公子當然是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整本聊齋中,鬼的世界總是下一等的,暗無天日,充滿痛苦、煎熬和折磨,飲食度日也只能仰仗陽間的供奉,大部分書生和女鬼的恩戀都于“拯救”這個母題:為死去的女鬼昭雪的,遷墳的,從惡鬼手里救出的,帶她去投胎的,給她一個容身之處的,大量的篇幅里鬼都處在被動、接受和報恩的立場,但嘉平公子確實整本聊齋里第一個被女鬼拋棄的人類。我們當然可以假設,這樣故事無非窮且丑的的落魄文人借女鬼之口揶揄那些出身名門、長相漂亮的秀才們,這完全有可能,畢竟用“羨慕嫉妒恨”也可以掩蓋或者消解價值觀取舍問題。但問題是,我為什么對這個故事如此心有戚戚焉?這樣一個徒有其表、不學無術,全無趣味的人似乎充斥著視野,讓人想到“滿目瘡痍”四個字。假如這是落魄文人的白日夢,那我也大膽忝列其中,就此落魄下去。
但是另一個叫王勉的書生,卻在一個叫《仙人島》的故事里活得非常幸福。這個書生有點才學,因此目中無人,把身邊的同學朋友都挖苦了個遍,后來他走大運,遇上海難一番磨難居然娶了一位仙女為妻,但是呢,他的太太,這位叫芳云的仙女學問比他大,詩書詞賦無不精通嘴巴還比他刁蠻,夫妻倆幾次引用古詩文拌嘴,書生都力不能敵,還是太太笑瞇瞇的勸他:“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法也”,王勉的反應是“王大慚,遂絕筆”。在神仙的世界,男人有才學是一件不甚要緊的小事,在那個世界似乎有更為高蹈的價值可以追求,相比《嘉平公子》,以王勉這位才學不夠嘴巴還刻薄的書生故事就沒那么凄厲,甚至圓滿,那么我們無法不問:為什么?為什么王勉可以在歷經劫難后被仙人世界接納,即便他帶著人類的種種缺陷?答案只有一個:因緣。
這一個非常難以解釋的詞匯。聊齋中大多數女性的命運都歸結為因緣,聶小倩遇到寧采臣,梅女遇到封云亭,瑞云遇到賀生。因緣的那一頭連接的就是聊齋里那些男性。他們好端端的坐在家中讀書(或假裝讀書)就會被花妖,狐仙,女鬼和仙女來搭訕,然后被迷惑、被侵害、被諷刺、被測試、被戲弄、被懇請、被托付,被愛或被拋棄。在人鬼仙的世界里,這些書生的形象并非如此完美,即便以當時的倫理道德來看大部分也都有相當的缺陷:懦弱無能(《邵女》柴廷賓),二三其德(《鬼妻》聶鵬云),朝秦暮楚《嫦娥》宗子美,為人吝嗇《僧術》里的黃生,品格低下《丑狐》穆生。但同時,卻又那么多惹人喜歡的書生形象,《鞏仙》里一諾千金的尚秀才,《青娥》里單純可愛的霍桓,《聶小倩》里坐懷不亂的寧采臣,《梅女》里有情有義的封云亭,《林四娘》里解人語的陳寶鑰。書生們當然不只是坐在家里意淫女鬼,他們得讀書,干農活,看小賣店,到日子得去赴考,得贍養父母,張羅家務,去廟里抄經,去開館授學,他們也得有個營生。有些后來發達了,有些則一直落魄,有些娶了神怪,有些死掉且不自知。但是這些篇目中,好看的是花妖狐仙,而不是男性,在另外一些篇目中男性的形象就更加鮮活有趣了。
聊齋有一篇奇文叫《姚安》,說的是一個叫姚安的男子想要娶一個名叫綠娥美人,就把自己老婆推下井淹死了。娶回綠娥之后,兩人感情很好,但是姚安是個妒男,怕戴綠帽子,當真將太太深鎖房中,出門也要拿斗篷蓋住頭臉,但最終還是因為一次誤會殺了綠娥,被人告到官府用盡辦法才免于一死,回家來得了癔癥,總是看見有精壯男子和死去的綠娥做些男女之事。這就是典型的心理學上的強迫癥和妄想狂了吧?本以為最后此人會因癡情而死,結果最后是氣死的,因為家里被小偷偷了個干凈。明清小說相比較唐傳奇最顯著的區別就是強烈的道德教化色彩:喜歡美色從來不是一件羞于啟齒的丑事,這個基本價值觀在聊齋里從來就不是問題,姚安遭受的苦痛究其原因是殺了原配,陳世美停妻再娶都是重罪,何況殺妻再娶。嚴格說,這不是一篇志怪小說,從現代心理學角度上來看,這是一篇細致描寫精神病人精神世界的小說。另外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叫《邵臨淄》,說的是一位長期被家暴的丈夫不堪忍受,拿起法律的武器捍衛自身的權利,在一名縣令的強力支持下,他的悍婦太太被打了三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爛了。這種事情發生在夫為妻綱的前現代社會簡直匪夷所思,最逗趣的是蒲松齡還在底下吐槽,說:這位縣令大人出手如此迅猛,是不是吃過女人的虧呀?
還有一篇文章叫《冤獄》,這個故事非常驚心動魄:朱生死了妻子,請托媒婆代為張羅續娶,恰好看到媒婆的女鄰居很漂亮,就開玩笑說:哈,就她就行。媒婆說:你把她丈夫殺了我就給你張羅。朱生聽明白意思,人家是有丈夫的,就哈哈笑說:好啊。這本來就是個陳請和回答是個玩笑話。卻不料女鄰居的丈夫不久之后真的被殺了。縣衙捉拿了朱生和女鄰居去,懷疑二人通奸,吃刑不住,婦人屈打成招。再來拷打朱生,朱生說了一段話,他說:婦人的皮肉哪里經得住酷刑,不過屈打成招罷了。現在她含冤待死,還背負通奸的惡名,就算是神鬼不辨是非,我一個大男人又于心何忍。我從實招來吧:是我想娶她為妻,把她丈夫殺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罪名我一人承擔。
英雄救美的故事我們讀過無數的版本,但是這確實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幕。朱生并不真正認識這個婦人,這個婦人也完全不知道朱生的存在。兩個人的命運在死牢里糾纏在一起。出手救美時,英雄總被賦予銀盔素甲白馬長槍的光環,他們救美的成本如此之低,低到我們總誤以為那是每一個男人應當應分去做的。但在《冤獄》里卻寫得分明:救美的成本非常之高,不單要搭進性命,還要搭進名節。寧采臣搭救聶小倩有燕赤霞幫忙,封云亭搭救梅娘有鬼神幫忙,但這個朱生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面對的是必死的結果,他不是救美,而是救人,換做任何一個不美的人雖然動力會弱但最終我相信他依然會選擇這么做。這是非常奇特的價值觀。我經常在想,是什么阻止了一個身患絕癥的人去作惡,畢竟他要死了為什么他不燒了博物館的文物,掐死鄰居的孩子,往街道上扔燃燒瓶導致百十輛汽車連環車禍——死亡之手已經扼住他的咽喉,人間的法律還能拿他怎么樣?為什么不傷天害理,為什么不人神共憤?一個從小循規蹈矩的孩子,一個努力賺錢的小白領,一個中年困頓的丈夫,一個老年喪子的老先生,他走到生命的勁頭,是什么在阻止他和全世界決裂把他曾經住過的街巷燒成一片火海?就因為那些滿大街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朱生明白自己深陷冤獄,回家跟母親要血衣,可母親哪有什么血衣,人不是兒子殺的。朱生說:你給我血衣,我也是死,不給,我也是死。早死早解脫。母親含淚走進內室,拿刀劃開自己的胳膊,不一會兒拿出一件血衣來。
如果不是神鬼從天而降,痛斥昏聵的縣令并指出真兇,朱生是一定要死的。故事的結尾是,寫道被無罪釋放的鄰居婦人,既然已經死了丈夫,幾年后也就被允許該改嫁,因為感念朱生的義氣,就嫁給了朱生。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結尾,雖然真正實現的可能性極小,但正因為如此,我就更加感念聊齋肯給它這樣一個結尾,不料何守奇這個混賬居然在文末批曰:“婦后歸朱,似亦可以不必矣。”——請問這種政治正確的人憑什么來做文藝批評?
聊齋里給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早早就死去的男性,叫孟生。“生”是古代對男子的稱謂,大約等于今天的“先生”,孟生就是指一個姓孟的人,這等于說我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出現在一篇叫《喬女》的故事里,開篇第一段他就死掉了,后面的整個故事情節他都無法參與,但是所有的故事卻又全部圍繞著他展開的。這位孟生,在生前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縣里的一名寡婦喬女一見鐘情,而且非她不娶,但這件事沒有辦成他就一病而亡。那么,這位喬女什么樣的人物呢,值得他如此癡情。書上說喬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城里有個鰥夫,家里貧窮無力續娶,才勉強把這個丑陋而且殘疾的喬女取走,三年后生了一個兒子后也死掉了。按照書中的描述,孟生遇到喬女的時候,她是一個黑丑、跛足、貧窮、帶著一個拖油瓶兒子的寡婦。文中交代孟生頗有家資,妻子過世,兒子才滿周歲,急著續娶,說了幾家孟生都不滿意,突然見到喬女,就非常高興,暗中托人向喬女示意。喬女不答應,原因是:“饑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寧不愿?然殘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意思就是,我現在貧困到這個地步,跟了您就可以得到溫飽,但是我殘丑如此,唯一能夠自信的,無非是品德罷了,如果再嫁等于一女事二夫,連德行也有虧。那您娶我有什么意義呢?這一段的邏輯是個死胡同:如果你喜歡我就不許娶我;我也喜歡你所以我不能嫁給你。之所以這么擰巴只是因為一個德字。一女事二夫是德行有虧,夫死而守節這才德行高尚。從今天的角度看來,這當然非常荒謬,但歷史自有上下文。孟生對喬女一見鐘情的原因文中并無交代,只簡單六個字“忽見女,大悅之”,我們無從推斷孟生被吸引的原因,聽完喬女這番言論,孟生“孟益賢之,向慕尤殷”,去向喬女的母親提親,母親當然高興,但喬女堅決拒絕了,喬母提出把小女兒嫁給孟生,孟生又堅決拒絕了。一個堅決要娶,一個堅決不嫁,堅持來堅持去,孟生就死掉了。
假如認為喬女封建思想重,那就想錯了,后文體現的完全不是這樣:孟生死后喬女前去吊喪,極盡哀思。不要說古代,就是今天一個寡婦去男人喪禮上極盡哀思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孟生的家財被村里的無賴劫掠瓜分,周歲的兒子烏頭無人照管,朋友坐視不理,喬女就自己去縣衙告狀,她甚至沒有合法的訴訟身份,但幾番周折到底把孟家的失去的產業又要回來了,而后撫養烏頭長大,請老師來教他念書,又幫助烏頭積累家資,修葺宅院,聘娶了名門的女兒,幫他獨立門戶,最后溘然長逝。一個人的一輩子說起來寥寥數語,過起來一針一線一桑一麻,一寸光陰一寸灰。聊齋里那些花妖狐仙的故事當然引人入勝,但動人心魄的卻總是這些現實感極強的作品。假如說有任何超現實的情節,那就是我們始終會問:為什么?孟生當初為什么“忽見女,大悅之”。這是一個極具想象色彩的人物,我們會懷疑現實世界中是否存在過或者真的會存在這樣的人物,文中對他的生平和描述不過幾十字,死得很早,卻值得喬女用盡一生來報答。喬女在孟生死后有一段非常動情的表述,她說:我因為很丑陋,被世人看不起,只有孟生能看重我;從前雖然拒絕了他,但是我的心早已經許給他了。如今孟生死了,孩子還小,我認為我應當做一些事來報答知己之恩。——好一個“知己之恩”。喬女已經不是“女”而是“婦”,她的丈夫是那個死去的鰥夫叫穆生,她本應叫穆婦。孟生生前她沒有和孟生說一句話,卻在他的棺槨前掉過眼淚;她沒有拿過孟家的一分家財,死后也堅決不和孟生合葬,但她卻不顧男女大妨說過“然固已心許之矣”,好在蒲松齡也是通的人,把篇名定為《喬女》而非《穆婦》。日本人對純愛故事非常熱衷,像《情書》這樣的電影或類似氣質的文學成為類型片在東亞范圍內擁躉頗多,但我竊認為《喬女》才算重量級純愛文本,兩個沒有名字的人,并非基于荷爾蒙或生命的易逝感才短暫的互相成全,它是硬橋硬馬在塵埃里打過滾淬過火,經歷過兩心相知、生離死別和漫長的人世艱難,一粥一飯,日升月落,它有信念,有重量,有堅持,攜帶的不是青春萌動或者霎那之間的激情四射,而是生活本身所有的瑣屑和耐心,是真正的平靜安寧持久——假如真有脫離性的純愛,它在我眼中就是這樣的。
女性聲張自身的權利正是這幾年的事,我們要求在政治和制度層面上對女性權利進行基本的保障,但是人所共知,女權成為人權的一部分之后,它的道路就極其艱難,只能漸漸在泛文化范圍之內成為一種與男性敵對的情緒和腔調,從而擺脫了它強烈的政治色彩,演化為庸俗的性別枕頭大戰,似乎女性被壓迫的根源是男性而非被男權思維固化了的一套社會生產和組織方式,這里頭荒腔走板的誤讀誤解真是一筆爛賬不堪細說。這種亢奮情緒在文學解讀時會導致一種簡單粗暴,最典型的莫過于認為《聊齋》不過是落魄文人在意淫美女——這種認識同時貶損了聊齋、男性以及女性自身。
聊齋中男性形態各異,即便披覆著強烈的道德教化功能,但是每個角色的特色和善惡依然有豐富的表達。我們看見有令人不齒的男性,也看到非常令人敬慕的男性。有些是落魄文人,但更有大篇幅的販夫走卒,商賈掮客,賣梨者耍蛇人跑江湖打把式賣藝的。前現代社會,婚姻重于并不基于愛情,那些古人的愛情欲望是怎么排遣掉的只能從零星的詩詞曲賦里揣摩,進入現代社會愛情成為高揚主體性的一面大旗之后人們迅速集結于此:我們對男性的想象突然無比苛刻——兼具前現代語境下的英雄氣質以及后現代社會的專情道德。很大程度上我們都在腦海有一個范本,對照現實時義憤填膺怨聲載道,我們不承認男性的千姿百態,不接受男性也必然擁有人性的弱點和陰影,不原諒在男性出現任何不滿足個體想象的形態。這種英雄想象如此之理直氣壯,我們甚至假裝沒看見寧采臣雖然坐懷不亂但是后來又娶了妾,忘掉了會有男人為了得到女狐貍精的錢財甘愿獻身,我們甚至也看不到大多數的書生既非多么善良而且才情也相當一般。那些樂天知命的平凡人,那些不見不平提刀助人的義人,那些遭逢不公三下陰間狀告閻羅的好漢,那些同樣為女性不專情備受折磨的迷途之人,都被碾碎在這被構建了幾百年的英雄想象之中。好在聊齋這本瑣瑣碎碎不入正統的故事集,因為毫無野心,反倒留下了那么多名姓模糊的、區別于黃鐘大呂、家國天下的男性形象,那么日常可感,就像你在車站碼頭或者便利店隨處可見的那些平凡人,各有優劣,各有哀愁,私人生活經不起任何顯微鏡似的觀察和打量,正是他們和所有美好的花妖狐仙神仙鬼怪分享著世界,在時空深處一閃就熄滅,留下那么一段無甚要緊的離合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