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中小兒女故事,悲悲喜喜,哭哭笑笑,且不說寶釵撲蝶、湘云醉臥,黛玉葬花,只說大觀園林林總總,小兒女親密無間,或嗔或喜,也只短短幾個春秋矣。女兒無憂無慮只有閨閣之中幾年光景,古今皆是,余為此一大哭!
話說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回門時不免悲啼。黛玉寶釵一干姐妹前去看視,那迎春本是個訥言的,嗚嗚咽咽中,掀起衣袖,只見青紫成片,姐妹們不禁下淚。探春哭道:“我若是個男人,我早走出去跟那孫紹祖理論,二姐姐金玉之質,花柳之姿,怎就被他看得如馬棚風一般呢,我只不服。”迎春哭道:“就算是兄弟也難管。他成日家罵我,說老爺使了他五千銀子,是把我賣給他的。我自在閨閣中,怎知他們的事?竟無一句可回。他便越發得了意,越性兒把我趕到下人房里睡。下人也不把我當正經主子。”探春嘆道:“姐姐也太好性兒了些。偏好性兒,偏又命苦。”在場之人無不下淚。
惜春見此情景,她本天性孤拐,想:我好好的一個人憑什么被他人玷污了去!又生了出家之念,此處按下不表。
單說那黛玉回到瀟湘館,想起迎春是賈府正牌小姐,尚受如此搓磨,自己無依無靠豈不是任人欺凌,不覺心灰了大半,流淚不止。紫鵑見她自紫菱洲回來便悶悶不樂,遂猜著幾分,便勸道:“姑娘也大了,終身大事也該有個打算。就算嫁與王孫公子,若不知品性的,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個天仙回來也不過三五日新鮮。總不如從小一起長大,知疼著熱的。姑娘何不趁著老太太尚在,坐定了大事呢?”黛玉啐了一口道:“你看看你滿嘴里說的是什么!莫不是你伺候我不耐煩了,想早點出去了不成?”紫鵑賠笑道:“我偏不出去,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總是跟著姑娘的。”黛玉嘆道:“好妹妹!你雖是丫鬟,我就把你當我的親妹妹!今日這話,若不是你,我再不說的。現今明擺著,外祖母說話,也并不作數,還得看貴妃娘娘的意思。你可記得那年端午的節禮?”紫鵑思忖了一回,又說道:“可那年薛姨奶奶又說......”黛玉忙攔住她的話,道:“戲語怎做得數?況寶姐姐選秀不成之后,這闔府里盡人皆知金玉之論,空穴豈能來風,無風怎能起浪?”紫鵑說:“我平時看寶二爺和姑娘還好。”黛玉苦笑道:“誰又是能做得了主的?二姐姐做不了,我做不了,就連寶玉,也做不了。”雖如此說,卻如萬箭穿心一般,直哭了一夜。
寶玉來探黛玉,見她越發瘦了,兩人縱有萬千言語,又有萬千說不出口的根由,寶玉軟語寬慰,黛玉只淡淡的,又說要歇午覺,寶玉只得退出來。又待要吩咐掌事的老媽子切不能忘記給林妹妹送燕窩,這才知燕窩早已斷了。原來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庫房的燕窩竟不多了,除了老太太那里,竟沒有余量了。寶玉怪紫鵑不早來回,紫鵑說:“早要回的,姑娘不許。”寶玉道:“短了誰也不該短了咱們四個人的。”紫鵑苦笑道:“燕窩短了你尚不知道,明兒個做了親,估計你也蒙在鼓里呢!”寶玉又恨得賭咒發誓地說:“那年你試我,我是怎么個情景?怎么又拿這話來氣我?”紫鵑得了這個話,越發大膽起來,便說道:“別的且不理論,可我常聽說你的玉要金來配,寶姑娘有金鎖,史姑娘又有金麒麟,別的我也不敢說了。”寶玉笑道:“可是你也癡了!史妹妹已有了人家,也是個王孫公子,叫衛若蘭。若論起寶姐姐,倒未曾許親,只是她每每教導我讀書經濟之事,可見我并不入她的眼。若論起知己,也只有林妹妹一人而已。”只聽屋子里黛玉打了個咳聲,紫鵑忙擺擺手,又仔細聽聽,好像又沒叫人,紫鵑遂朗聲說道:“二爺慢走!”寶玉會意,忙道:“好生照顧林妹妹,不必送了。”
紫鵑進屋看時,黛玉并沒醒來,臉上似有淚痕,便不再驚擾,在旁做些針線女工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