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的《江城子·記夢》中,蘇軾寫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篇被譽為“千古第一”的悼亡詞,是蘇軾寫給其結發之妻王弗的。
王是四川眉州人,十六歲嫁給蘇軾。她堪稱蘇軾的得力助手,蘇軾為人曠達,待人接物相對粗疏,傳說蘇軾接待客人時,王弗往往在屏風后靜聽,再私下將自己的建議告知蘇軾。王弗與蘇軾生活了十一年之后病逝。蘇軾依父親之言,“于汝母墳塋旁葬之”,并在埋葬王弗的山頭種植了大片松樹以寄哀思。十年之后, 寫下了這首《江城子》。
北宋元豐二年 ,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元豐三年正月到黃州,一住就是五年,由于生計困難,他在城東的一塊坡地開荒,掘井筑屋,躬耕其中,號“東坡居士”。元豐五年,蘇軾先后兩次游覽了黃州赤壁,寫下了著名的《赤壁賦》、《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作。在《后赤壁賦》中,他寫道: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
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麟,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行酒乎?’歸而謀諸婦。
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這位善解人意的婦人,是蘇軾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她是王弗的堂妹,王弗離世后第三年嫁給了蘇軾。她比蘇軾小十一歲,生性溫柔,自小對蘇軾仰慕有加。王閏之伴隨蘇軾走過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歷經烏臺詩案、黃州貶謫,在蘇軾的宦海浮沉中,與之同甘共苦。
蘇軾在數首詩里提到了這位妻子,其中一首有句云:“可憐吹帽狂司馬,空對親舂老孟光。”頷聯上“司馬”,是通判的代稱。頷聯下“孟光”,則指的是漢人梁鴻的妻子。《后漢書》里說,梁鴻在江南給人做隨從時,妻子親自舂糧,以維持生計,她與丈夫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老孟光”這個比喻,足以見閏之勤勞能干,與丈夫相濡以沫,感情十分深厚。
蘇軾因烏臺詩案系獄,生死未卜之時,曾作《七律·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其二》,詩中寫道:
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玕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頸聯“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可以說是寫給王潤之的絕筆,一聲“老妻”,包含著無限愧怍、無盡深意。
結婚二十五年之后,王閏之不幸也先于蘇軾逝世。蘇軾痛斷肝腸,寫祭文道:“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許,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少實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蘇軾死后,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現了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蘇軾的第三任妻子叫王朝云,原是他的侍妾,比蘇軾小二十六歲。
《舌華錄》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械。”坡亦未以為當。至朝云曰:“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在蘇軾最困頓的時候,王朝云一直陪伴其左右。蘇軾在《朝云詩并引》中寫道:
“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云姓王氏,錢塘人。嘗有子曰干兒,未期而夭。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似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
這首詩用典甚多。白居易(字樂天)的侍妾樊素能歌善舞,特別以唱楊枝著名,所以朋友們都叫她楊枝,白居易年老體衰時,樊素便離開了。王朝云與樊素同為舞妓出身,然而性情迥然,愿意跟著蘇軾到落后的嶺南,因此蘇軾說“不似楊枝別樂天”。晉朝人劉伶玄老年的時候得了個小妾叫范通德,兩個人感情很好,后來有“劉樊雙修”這個詞來稱贊美滿姻緣。蘇東坡用“恰似通德伴伶玄”來形容自己和王朝云。
“阿奴絡秀不同老”句,絡秀姓李,阿奴是她的兒子。《晉書·列女傳》說,絡秀不顧阻力嫁給心上人周浚,周浚后來以功封侯,生子有三:凱、嵩、謨,小兒子周謨小名就叫阿奴,三兄弟后來都做了大官。有一年的冬至,一家人聚在一起歡飲。李絡秀舉起酒杯,對兒子說道:"我們當初從北方渡江而來,缺少根基,本以為無所寄托,沒想到你們居然都取得了富貴。你們有了今天的成就,我還有什么需要擔憂的呢?"周嵩站起來說道:"恐怕以后的情形不會像您所說的那樣。伯仁志大而才疏,名氣雖重,見識卻很短淺,而且喜歡捕捉他人的過錯。這樣做很難保全自身。我生性耿直,也會為世所不容。只有阿奴平淡沖和,碌碌無為,以后應當守在您的身邊。" 蘇東坡在這里反用其義,用阿奴比如王朝云為他生而夭折的兒子,用絡秀比作王朝云,“阿奴絡秀不同老”就是說阿奴雖碌碌無為,但能守在母親的身邊,王朝云卻命苦,生了兒子卻夭折了。頗以朝云的孩子夭折為恨。
天女維摩總解禪:蘇東坡把王朝云比做天女維摩,說她學佛粗通佛學大義,象天女維摩。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王朝云到惠州后,可能是水土不服,經常生病,平時不是念佛就是熬藥,此句說的就是她到惠州后的生活。后一句則回憶從前,說她拋卻了長袖的舞衫,專心念經禮佛,不離丹灶。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秦觀曾經用巫山神女來比喻早上的云氣,不作巫山云雨仙反用秦觀之意,說一旦仙丹煉就,王朝云將隨他一起傳說中的蓬萊、方丈、瀛洲去,那時她不會再如巫山神女那樣為塵緣所羈絆了。
不幸的是,朝云被扶正后過了十一年,即先于蘇軾病逝。東坡非常悲痛,他又依《朝云》詩韻寫了《悼朝云》詩一首: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朝云逝后,蘇軾一直鰥居,再未婚娶。遵照朝云的遺愿,蘇軾將亡妻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邊筑六如亭以紀念,撰寫的楹聯是: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