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選材與敘事上的畏手畏腳,影片《梅艷芳》的臺前幕后哪怕在某些方面很有誠意,但還是拍不出這位“香港的女兒”最獨特的風采。其百變造型與江湖俠氣背后,是彼時香江的光怪陸離與活色生香。然而主演王丹妮盡管在部分神態上近似傳主,卻毫無“借來之地于借來之時”的韻味。甚至不客氣地說一句,古天樂所飾演的劉培基,都比她更突顯香港的精神。因而我們在影廳默默流淚,為的只能是穿插勾連的幾許回憶,而更凸顯出當下無法言說的一絲尷尬。
因而本文也不是為了談影片,只是借助影片談那個時代的香港。她太過耀眼,以至于每個從八九十年代走過來的人,無論老幼,都無法抹去自己對香港的獨特印象。對有的人而言,是錄像廳里偏綠畫面上的風情種種;對有的人,是洋氣摩登的資本與其造物;還有對我這樣相對更親近的人,則是夏日街道上的雪糕車、寬窄鋪面內茶餐廳食物的香氣,以及電視屏幕上定點必看的節目。
這些是香港,也不全是香港。如同彼時的香港與當下的香港,恍惚神似,又無法歸來。
黃子華在最后一場棟篤笑中直言,他心目中的香港精神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口號,而是四個大字 —— “面斥不雅”。初聞驚訝,細思合理,且妙趣橫生。皆言香江貴在自由,則自由之下是法治,而與法治相對的不僅僅有許多灰色黑色的存在,更是用約定俗成所規范的人情世故。黃子華的總結極其到位,正是“面斥不雅”。
香港本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短期內又承擔了如許多的歷史。大的歷史,從割讓到租借;小的歷史,每個漂浮至此的人,背后都有幾多傳奇故事。然而日子總要過下去,生意長做、子女長養。故而有基本的底線限定了社會公義,或起碼是公義的框架,凝聚社會共識。此上則是各類摸索碰撞出來的幫規民約,套上一個溫文的稱呼“面斥不雅”。這背后是要人“識做”,也暗示“有得做”。只要“識做”才能“有得做”,唯有“有得做”才會“識做”。這正是香江最真實的底層邏輯,哪怕回歸二十多年來,一邊埋怨“唔識做”,另一邊埋怨“冇得做”,如斯而已。
所以比起黃子華的總結,我更想到另一件事,頗能窺探香江的邏輯。
著名影星吳孟達辭世時,有人挖出一件舊聞。新世紀初意大利著名導演費里尼的名片《八部半》在港出了一款帶評論字幕版,當然不是正版,但評論水平頗高。從導演生平到拍攝手法,直至意象解讀、文本思考無所不包。更有趣的是,號稱這是吳孟達的評論,一時坊間頗為振動。今日回望,固然知道這是商家之計,估計吳孟達是沒評論過費里尼名片的。只是寫一位學究氣滿滿的專家名字,或另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評論者,不如吳孟達來得反差。如此愛好者也看到了專業詳盡的評論,商家又能多賣一點錢。唯一“受害”的可能是沖著吳孟達名頭買碟的人,不過若能引導他們欣賞不同風格的影片,也不見得不是功德。
這則逸事于我更像香港的隱喻,專業是專業,賺錢是賺錢。兩者不僅并行不悖,還能有機結合。在有的地方,廟堂與江湖分得很開。評論字幕就是給專業人士看的,不會也不必扯上一名著名諧星來作幌子。而在另一些地方,又未有足夠的人能欣賞這種影片,市場上不會出現專業的評論版。如此極盡夸張又無比合理,似乎真的只能在彼時的香港出現。
身為成長于改革開放的一代,自問我的思想不能說僵化。加之同聲同氣,幼年又多次赴港探親,我對香港的文化更多只是帶了一層隔膜。理解,觀察,評價,并時而模仿。當我帶著這些幼年印象更進一步接觸香港,如看更多的電影,走更多的街道時,才會認識到更廣闊的世界。只是這些世界的末梢與表面,在我幼年早已接觸過。當時惘然,而今恍惚。后來風起云涌,所愛該城者無不關心,才迫使我更近距離地思考。
如同許多人只看到梅艷芳的風情萬種,看不到她的人間颯爽。即便看到了,又有多少人能留意她與香港命運的興衰攸關。幼年的荔園登臺,背后是麥理浩的大力督治;八十年代的風靡萬千,是四小龍的騰飛奔涌。直至后來她沖擊在前,無論《血染的風采》還是華東水災,或是金融惡市,非典大疫。梅艷芳是真正“香港的女兒”,也無怪只有她和李小龍,能成為樹立銅像的藝人。梅艷芳的國際知名度或許不如李小龍,但李小龍體現出一種更古老的、更前期與更深度的智慧,梅艷芳則是香港輝煌璀璨的頂點上,皇冠的明珠。以此而論,反而李小龍代表的更內核,而梅艷芳則更綻放。
現在的香江還有這樣的內核與綻放么,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好比黃子華的驚天一問,好像香港現在已經沒有了“面斥不雅”。我曾在舊作《黃子華的最后柔情》里說,棟篤笑本是立場的雜耍,藝人應于千變萬化與嬉笑怒罵間,展現眾生百態,并予人啟迪。然而當一個棟篤笑藝人都必須被人先問其立場為何,則不啻為時代的悲哀。不過我對前程于政治層面雖是悲觀,但文化層面則不然。好比許多人總喊著“港片已死”,請問你看過幾部現在的港片。港片當然回不去過去的年代,但誰說一定要亦步亦趨,過去就一定好。如果新時代能完成新時代的使命,依舊迸發出驚人的魅力與魄力,如何不是又一起潮涌的到來呢。
哀嘆終歸要哀嘆,但我想哀嘆從不是香江精神的主調。哀嘆是一種另類的體面,悼亡一些事物無可奈何地離去,這是一種審美的張揚。但哀嘆后繼續前行,才是李小龍與梅艷芳能層出不窮的原因。于“借來之地借來之時”所積累的資本,還不至于讓這座城市淪亡至平庸。畢竟江山不幸詩家幸,不是一種毫無慈悲,而是隨波弄潮的淡然。
因為,有時愈是交鋒的前線,愈有人性的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