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曄
財新《中國改革》雜志2013年5月刊
1949年,奧地利經濟學家米塞斯的《人的行動》一書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當時,耶魯學術委員會的多數成員持反對意見。理由是米塞斯在移居美國后,找不到任何一所大學的教職。二戰后,凱恩斯主義一統美國學術界,主張由政府干預和管制經濟。在主流學術界看來,米塞斯傾畢生所學寫就的這本經濟學巨著太落伍了。然而,在一位學術委員的堅持下書還是出版了。出人意料的是,這本不合時宜又昂貴的大部頭學術專著熱銷一空,僅在出版后第一個月就加印了兩次。時間證明這是一本劃時代的著作,它深刻地影響了安·蘭德、赫茲利特、羅斯巴德等一大批學者,帶動了自由市場經濟學和自由主義在美國的全面復興,并且擴散到所有主要的工業國家。時至今日,影響越來越大。《人的行動》無疑是經濟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書之一。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以人為基礎的市場
人類對市場現象的探索源遠流長。早在古希臘,敏銳的哲學家們就已發現市場的運行有內在的規律。到近代,隨著市場的發展和經濟思想的積累,經濟學逐漸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科。亞當·斯密發現,人的自利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協調市場;李嘉圖發現比較優勢原理,證明國際貿易可以同時造福富國和窮國;歐洲經院哲學家們系統地研究貨幣和信貸問題;馬克思注意到資本主義的經濟周期現象,并試圖用剩余價值學說來解釋;門格爾開創奧地利經濟學派,創造性地用主觀價值論解決了困擾古典經濟學家們的“鉆石與水”悖論,他的學生龐巴維克發現利息是一種時間現象,并對剩余價值論提出質疑。所有這些努力,共同勾勒出一幅經濟學的全景。然而,這些知識像一塊塊碎片,分散到生產、消費、分配、貿易、供求、價值、貨幣、周期、宏觀等各個領域,彼此缺少聯系,甚至互相沖突。在《人的行動》中,米塞斯創造性地將所有經濟學的知識整合在一起,經過去偽存真,用無懈可擊的邏輯和洞察力呈現了一個完整的經濟學科。在這本巨著里,市場不再是分散隔離的局部現象,而應是彼此密切聯系、環環相扣的整體。不僅如此,他還將這一理論應用到其他領域,史無前例地將社會、政治、歷史等學科聯系在一起,極大地豐富了對整個人類社會的理解。
米塞斯的方法,即體現在書名里——“人的行動”。眾所周知,社會科學是關于人的學問。對于怎樣研究人類社會,通常有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人類社會與自然界完全不同,因此,不能采用科學的研究方法。經濟現象要放到歷史文化、傳統慣例中研究,常見的有人文經濟學、歷史學派、制度經濟學,等等。第二種觀點則截然相反,認為人類社會與自然界沒有區別,經濟現象與自然現象一樣,可以簡化成數學公式。因此,人類社會可以適用同樣的科學研究方法——根據假設建立數學模型,然后拿到現實中去驗證。今天主流經濟學中的宏觀經濟學、計量經濟學等都是后者的代表。而米塞斯則開創了一門獨特的研究方法,并稱之為“行動學”(praxeology,又譯“人類行為學”)。行動學綜合了以上兩種方法的長處:既考慮到人的獨特性——人有意識,人的行為不能簡化成數學公式,又認識到人類社會有客觀、可以認知的規律。這種學說把“人在行動”作為無可置疑的前提,并采用了一種特殊的科學研究方法——邏輯演繹法,以確保在研究中始終恪守該前提。
邏輯演繹法是一種古老的研究方法,幾何學是其最典型的運用。邏輯演繹法以一個確定為真的公理為前提出發,用內省的演繹法探索公理的邏輯蘊含,一步步得出各個推論,即定理。每一個定理都像作為前提的公理一樣可靠。整個理論體系的可靠性,由人類邏輯思維的理性所確保。在米塞斯的行動學里,這個終極公理——一切經濟和社會理論的起源,就是“人的行動是有目的的行為”。米塞斯愛舉這樣一個例子:火車站往往早上和晚上擠滿了人,而其他時間卻很空,這是為什么?要想解釋這一現象,只有去考察人們的目的——早晚是上班高峰,大家要趕火車。
一旦公理確定,就可以推出其他定理,比如“行動說明人對現狀不滿,行動是要滿足愿望——達到目的”“人能認識宇宙間普遍的因果關系,因此才會行動,因與果決定了手段和目的”“人總是會用自認為合適的手段,去達到自己想達到的目的——即人的理性”。然后,再引入現實世界的制約,比如“現實世界沒有足夠的手段滿足人所有的目的,資源是稀缺的,因此,人要做取舍(經濟一詞的行動學含義)”“取舍意味著人要按目的的重要性(價值)排序,依序一個個滿足愿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價值排序,彼此交換可以增進所有人的滿足”。至此,米塞斯發現一切市場現象共有的本質特征——交換。所以,米氏經濟學又稱為交換學。正是理解到市場是以一個個真實的人為基礎,是人在現實約束下選擇、交換的網絡,米塞斯才得以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度,解決一個又一個經濟學難題和悖論。
契合人類社會實踐的學說
米氏學說的另一個可貴之處,在于其始終契合人類的社會實踐。在《人的行動》里,經濟與社會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米塞斯繼承奧地利學派創始人門格爾(Carl Menger)的傳統 ,用行動學重新定義門格爾開創的方法論個人主義(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
米塞斯認為,只有意識到行動一定是由個人實施的,才有可能認識廣泛的人類合作。堅持方法論個人主義,并不是否認集體行動的存在,而只是把集體、社會的行動作為廣義人類行動的特例。以方法論個人主義的視角看,集體不能獨立于個體而存在,一切社會行動都由個人的行動組成,一切歷史事件也可以還原成個人行動。米塞斯以此展開以個人為原點的社會學研究。亞當·斯密認為,市場經濟在人的自利驅動下可以造福整個社會。而米塞斯走得更遠,他認為自利是人類組成社會的根本原因。社會并不起源于某個統治者的命令,而是人在理性的指引下認識到,交換、分工和協作能給每一個人帶來好處,人們基于自利自發組成的。人之所以會遵守社會規則和慣例,也是因為那對每一個人都有利。米塞斯發展了李嘉圖的比較優勢原理,將其推廣到普遍的人際協作原理,以此論證勞動分工能帶來普遍的物質繁榮;他又結合奧地利學派的主觀價值論,論證以分工為基礎的市場交換,能夠增加所有參與者的價值滿足。這樣,米塞斯在物質和價值兩個層面上論證了“勞動分工是一切社會關系的基石”。
既然每個人生來都不“平等”,人與人的性格、口味、喜好、能力各異,自然界的資源稟賦也千差萬別,那么,勞動分工以什么標準、怎樣進行?這就涉及《人的行動》全書的核心內容——經濟計算。經濟計算的問題說來話長,這里只能簡要概述:自由市場上的自發交換形成商品、要素、資本和勞動力的價格,這些價格可以為社會所有成員提供直觀的參照,讓人能夠在滿足目的的各種不同手段之間計算;價格讓人既發現自己的優勢,也了解別人的意愿,在追求自利的同時兼顧別人的滿足。正是在價格的指引下,個人的理性形成社會的理性,人類社會才能組織大規模社會生產和協作,增進所有成員的福利。價格的具體形成機制很復雜,這里無法詳述。需要強調的是,在價格的問題上,米塞斯的觀點與當今的主流經濟學有顯著的區別。米塞斯堅持奧地利學派的主觀價值論,認為價值本身是不可度量的,價值的高低只是主觀滿足的排列順序,不能用數值來衡量。但是,通過人的行動,通過在現實制約下的市場交換,主觀價值能以價格(交換比例)的方式反映出來,供市場參與者參考。因此,價格并不是衡量價值的尺度,而是反映相對稀缺度(即人的主觀意愿相對于客觀現實制約)的指標。此外,在米塞斯看來,價格的產生依賴于交換,而交換又以個人對財產的占有和支配為前提。因此,以價格為基礎的經濟計算,是私有財產和市場的產物。米氏經濟學里的市場,是指所有人類自發、自愿交換的網絡,價格則是市場參與者協調意愿的工具。與此相反,主流經濟學往往簡單地把價格看作一種配置資源的技術工具,把市場當成一種提高效率的技術手段。
一旦理解了米塞斯的社會理論,他的政策主張也就容易理解了。在行動學看來,政府干預是強制命令,因此與市場上的自愿交換有本質區別。經濟計算讓市場參與者可以客觀地計算得失,以尋求個人的最大滿足;而政府干預是否真的幫到了它想幫助的人,卻沒有客觀指標能參考。行動學應用到政治上,即成為一門分析政策及其結果的學問。米塞斯認同大衛·休謨的事實價值兩分法。行動學作為一門理論科學,其本身不能做出價值判斷。經濟科學作為行動學的分支,它永遠不能告訴人們應該怎么做,它能做的是告訴人們,如果你想達到一定的目的,應該怎么做。經濟學揭示一項政策帶來的后果,讓民眾和政府在知情的情況下做出價值判斷。在《人的行動》里,米塞斯站在功利主義的價值立場,為自由放任政策辯護。當然,這里的功利可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那種,主張可以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而犧牲少數人的功利主義。事實上,方法論個人主義拒絕一切人際間的效用加減,排斥社會效用的概念。米塞斯承認政府在遏制犯罪、保障自由和財產方面的作用。他的自由放任主張的實質,是讓個人來決定他們想怎樣參與社會分工,讓消費者來決定企業家應該生產什么。米塞斯認為,人心的邏輯結構都是相同,因此每一個人都能領悟到經濟學的原理。就像他在《人的行動》中所論證的,分工和社會協作是每一個人的根本利益所在。暴力掠奪和強制干預可以以損害一部分人為代價,帶給另一些人短期利益,但那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自由市場是所有人的長期利益所在,是文明和繁榮的支柱。米氏功利主義繼承和發揚傳統道德觀念,認為為長期利益考慮才是符合道德的。
在《人的行動》第30章里,米塞斯應用經濟理論分析羅馬帝國的衰亡。他發現,羅馬帝國盡管缺少現代市場經濟運作的制度基礎,但在明君的統治下,已發展出發達的分工協作體系,農業、手工業和商業開始專業化經營,分工使得各個城市彼此依賴。然而,帝國連年征戰,不得不用貨幣貶值來資助開銷,貨幣貶值帶來高通脹。統治者為壓抑通脹,頒布嚴格的價格管制令,結果破壞了整個協作體系:農民種的糧食不能按市價銷售,于是不得不停止大規模農業生產,開始在農場里自己制造手工業用具;城市里鬧糧荒,人們逃出城市,回到農村自己種糧食。這時,再嚴苛的法令也無法阻止文明的崩潰。內亂加上外侵,導致帝國崩潰,大部分疆域退回自給自足的原始經濟狀態。當然,現代政治體制無法簡單地與古羅馬類比,不過,這個歷史教訓在今天仍有警世之用。
《人的行動》與中國頗有淵源。1976年,臺灣學者夏道平的中譯本首次出版。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蔣碩杰更是深受米塞斯經濟思想影響,他用米塞斯的理論解釋臺灣經驗,全面論述臺灣經濟成功的原因。另據香港出版人林行止透露,中國駐美大使曾于1989年專門索取《人的行動》。中國大陸的經濟改革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米塞斯的影響,雖然無從考證,但米氏行動學的普遍原理、經濟政策及其后果的聯系,在改革歷程中有跡可尋。例如,以價格雙軌制為代表的經濟政策帶來嚴重政治后果,導致改革進程一度中斷。直到1992年后,執政者全面放開價格,放松其他管制,市場經濟體制才得以初步建立。然而,時至今日,正確的觀念似乎早已被不少官員遺忘,政府干預和GDP崇拜帶來一系列后果——環境污染、通貨膨脹、資產泡沫、扭曲的投資結構,等等。今天,聆聽米塞斯的教誨比任何時候都重要:政府和民眾是否能夠改變急功近利、只關注短期利益的觀念?為了所有人的長遠利益,政府應轉變職能,減少直接干預,盡快推進現代市場經濟的基礎設施建設——私有財產、自由、公正、法治等等。那么,就像米塞斯的行動學原理所揭示的,大規模的社會分工協作,一定可以帶來更持久的物質繁榮和精神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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