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里的古琴
江 雁
先說說閑話。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雅,最雅者莫過于琴。鼓琴之人,宜騷客,宜高士,宜修仙入道;鼓琴之地,宜幽居,宜山寺,宜水畔林間。
古人常以琴會友,攜琴訪友。高山流水覓知音,聞弦歌而知雅意。凡此種種,無不透著一股別樣的意趣。
正因如此,琴在古代典籍中時有呈現(xiàn)。遑論小說俚語,便是文史巨著,對琴的記載與描述,均不在少數(shù)。多少詩詞歌賦,都曾說琴史,摩琴音,盡訴弦歌雅韻。
當世作品里,有關琴的描述,隨著琴的式微漸難看到,想要看到經(jīng)典之作,更非易事。相對而言,金庸武俠里幾個彈琴的場面,描寫得足夠動人。
金庸無疑是懂琴的。
《倚天屠龍記》中,“昆侖三圣”何足道的一曲《百鳥朝鳳》,他如是描寫:
“走出十余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shù)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zhuǎn)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后,向琴聲發(fā)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
郭襄心道:“媽說琴調(diào)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么?”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fā)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shù)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里,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并世雙絕。那人彈到后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這一片段,金庸先生通過琴鳥相和的場景,和聽琴人的意動神馳,將撫琴人的技藝精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笑傲江湖》中,魔教的曲洋,因為音律而結(jié)交了名門正派的劉正風。兩人互將對方引為知己,不顧門派之爭,甚至不顧家人以及自身安危,打算金盆洗手,攜手退隱江湖,過上撫琴合奏、風雅避世的生活。他們一琴一蕭,共譜了一首《笑傲江湖》曲:
“琴聲不斷傳來,甚是優(yōu)雅,過得幾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弦琴的琴聲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
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忽聽瑤琴中突然發(fā)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zhuǎn)。過了一會,琴聲也轉(zhuǎn)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里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復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
令狐沖只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diào),那七弦琴只是叮叮珰珰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cè)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即住了。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在金庸的筆下,曲洋和劉正風的這場合奏,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惟其真摯,方能動人。所以不懂琴的令狐沖會“血脈賁張”,儀琳眼中的淚水會“涔涔而下”。
遺憾的是,曲劉兩人最終沒能如愿退隱江湖,只是在酣暢淋漓地合奏完之后,從容淡定地共同赴死。如此知己情,恰是音樂上的共鳴所帶來的。
還是《笑傲江湖》里,任盈盈彈奏的一首《清心普善咒》,金庸則另有一番言語: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令狐沖雖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調(diào)雖同,意趣卻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diào)平和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曲洋所奏熱血如沸的激昂。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音樂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shù)十丈之遙,又走到數(shù)里之外,細微幾不可再聞。琴音似止未止之際,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旁響了起來,回旋婉轉(zhuǎn),簫聲漸響,恰似吹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后,再低沉下去,雖極低極細,每個樂音仍清晰可聞。漸漸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起彼伏,繁音漸增,先如鳴泉下濺,繼如群卉爭艷,花團錦促,更夾著間關鶯語,彼鳴我和,漸漸的百鳥離去,春殘花落,但聞雨聲瀟瀟,一片凄涼肅殺之氣,細雨綿綿,若有若無,終于萬籟俱寂。”
這是任盈盈在聽令狐沖講述曲劉二人故事之后,又結(jié)合《廣陵散》而即興創(chuàng)作的。慷慨激昂的前奏一過,一路急轉(zhuǎn)而下,節(jié)奏也開始變?yōu)闇匮磐褶D(zhuǎn)。其氣質(zhì)跳脫飛揚,頗有李白“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的不羈。這種感覺,和《廣陵散》、和曲劉二人的背景,都很有共通之處。他們并非隱居江湖,而是笑傲江湖。人在江湖,豈有不爭之理?所以,金庸關于這一曲子的描述,淡薄飄逸的隱世之風固然有,但更多是舉重若輕的灑脫。
金庸不愧為武俠界的泰山北斗。他的武俠小說里,琴棋書畫都曾一展芳華。金庸以其淵博的學識、絕妙的語言、天才的構(gòu)想,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一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不僅提升了武俠小說的層次,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很多國人。
當然,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是金庸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了解。倘若他不懂琴,如何能寫出何足道演奏《百鳥朝鳳》時的熱烈,曲劉合奏《笑傲江湖》時的酣暢,任盈盈創(chuàng)作《清心普善咒》時的灑脫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