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鎮(zhèn)位于陜西戶縣。從西安市出發(fā)西行,越過沛河,就是秦鎮(zhèn)地界。秦鎮(zhèn)以米皮——一種陜西地方小吃——知名天下。踏入秦鎮(zhèn),幾十家小吃店沿路一字排開,家家都以米皮為招牌。這些小吃店的門面當然比不上大都市的連鎖店,不過看到簡陋的街邊停滿了中巴和小車,你就知道秦鎮(zhèn)沒有浪得虛名。
米皮用當?shù)爻霎a的一種秈米制成。制作工序包括泡米、磨漿和蒸制,然后師傅當著顧客的面,用一把幾十斤重的大刀切成細條,拌上特制的辣椒油(叫“油潑子”)、醋和鹽,加上黃瓜絲和豆芽,一碗碗看來紅通通、吃來“筋、薄、細、軟”、涼爽可口的米皮就可以上桌了。米皮通常涼食,所以也叫涼皮。關中一帶還有一種用小麥制成的面皮,與米皮合起來統(tǒng)稱涼皮。
講起來,米皮頗有來歷。相傳秦始皇在位時,有一年大旱,秦鎮(zhèn)稻田多出稗秕,農人無法完成糧食進貢任務。當?shù)匾晃唤欣钍霓r民,將打下的稻米用水拌濕,碾成米粉,和成糊狀蒸熟,切成條狀,制成了最早的米皮上貢,始皇帝大喜,欽定秦鎮(zhèn)米皮為朝廷貢品。后來,每年正月二十三,秦鎮(zhèn)家家戶戶蒸米皮,紀念李十二。制作米皮的習俗與技藝由此世代相傳,成了陜西地方一道歷史知名小吃。
我自己家鄉(xiāng)是沒有涼皮的。后來下山下鄉(xiāng)在白山黑水之間,也不知涼皮為何物。第一次吃涼皮是80年代一次到西安開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同事宋國青教授,寧可放棄會議伙食也要到街上吃涼皮。跟著他蹲在街邊吃了一碗,從此知道何為涼皮,到任何地方逢有涼皮再不選其他。三周前在西安,滿街市面皮米皮應有盡有,可是久仰秦鎮(zhèn)大名,臨走看時間還夠,打車直奔秦鎮(zhèn)去也。說來不好意思,幾十分鐘車程奔波(因為修路),剛一碗米皮下肚就飽了。不甘心,又動員開車師傅與我分食一碗。
就是說,秦鎮(zhèn)的米皮生意,既賣米皮,也賣米皮制作技術。驟眼看去,是一個奇怪現(xiàn)象。常見的餐飲買賣,為自家招工收徒是有的,招來的徒工學得技術后跑掉,甚至另起爐灶,也是有的。但像秦鎮(zhèn)米皮這樣,家家大張旗鼓出售制作技術,完全不在乎“商業(yè)秘密”流失,不免過于夸張了吧?從道理上問,賣家掌握的技術秘訣,有極大的商業(yè)價值,為什么秘笈而不自珍?僅收一筆小錢,不但公開傳授,且“包教包會”?難道不怕影響產品銷售?不怕制造出競爭對手?古老相傳的“保護知識產權”的意識,比如“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又比如“傳兒不傳女”之類,怎么突然就不管用了?
想、想、想,我在秦鎮(zhèn)街上想到了三點,覺得可以拿出來向讀者報告。第一點容易,秦鎮(zhèn)米皮的制作秘訣,為當?shù)鼐用窆餐莆眨悴皇谌藙e人也可能“泄密”,不比美國可口可樂的配方,知識資產的專屬性高,保守容易。第二點困難,但因為身在秦鎮(zhèn),有直接的觀察,被我想到了——米皮制作技術雖然可以包教,但“秦鎮(zhèn)米皮”的特殊味道并不容易掌握。否則,怎樣解釋西安城里那么多涼皮,可是人們還非要跑到秦鎮(zhèn)來食米皮?這就是說,技術可以教授,但“know-how”(訣竅)絕不易學。由此學得技術、未掌握訣竅者,還是無法與秦鎮(zhèn)人競爭。最后一點最重要,市場絕對夠大,五湖四海跑來學制米皮的,有的是機會開辟出一個自己的新市場。只要“買家”足夠多,“技術貿易”可也。
合并上述三點,米皮的“產品交易”與“技術交易”,就可以合乎邏輯地相安無事了。是的,包教外人技術并不妨礙店家出售米皮。絡繹不絕的求學人口來到鎮(zhèn)上,還增加了秦鎮(zhèn)米皮的需求量——“包吃”者,米皮管夠是也。反過來,外傳技術可得一筆追加的收入。以我光顧的那家為例,每天平均賣200碗,進帳300元;五個學員在店,每天攤得的“學費”差不多就是500元。打個折扣算,傳技術比單純賣米皮,收入倍增。你當然可以拒絕外傳技術,但只要你的鄰居傳授,你爭他不贏。
難怪現(xiàn)在凡人口積聚到一定密集程度的地方,可享受的傳統(tǒng)地方小吃就有如此之多!“蘭州拉面”、“過橋米線”、“沙縣小吃”、“土家火燒”,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印度飛餅”。從來沒有看到誰下達全國推廣計劃,但是不知不覺之間,老百姓用很低的價錢,就可以享受各地歷史知名小吃。反省起來,這早就是一個應該追問的經濟現(xiàn)象。舉一反三,“保護知識產權”原來有多條路線可走。自發(fā)市場選擇里面的學問,世人千萬不可輕看。(文/ 周其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