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我們單位的門衛師傅。
聽他們說，老李原先是物資局的一個職工，退休后閑他不下來，就來我們單位看個大門，順帶打掃個衛生收發個報刊雜志。已經六十五歲的老李，身體好，腿腳利索，眼明心亮。到底是在正式單位里待過的沒，人的整體素質高：有事兒忙事情，沒事兒不閑轉，在門房里看書看報；單位里的人上下班走過大門口，老李都會抬頭輕輕笑著打個招呼。在單位大院里，老李頗有人緣的。
國慶放假期間，本打算想出去逛呢，結果雨多的出不了門。我沒事兒的時候就到單位里頭來看看書寫寫字兒。中間空閑的時候，我就下來跟老李坐在門口閑聊。
老李在我們這里一個月拿兩千塊錢的工資，不多，但是老李挺看重的。很多人都有點兒不解：“老李這個人嘛，退休也拿四五千塊錢的工資呢，咋還看上來掙這個錢呢？”我也有點疑惑：“李師傅，干了一輩子了，退休了咋也不在家里歇著呢？那么多退休工資，在老家那里生活，足夠你們倆人花的了嘛！”
老李這個人脾性柔穰，跟人說話老細聲細語的，“唉，我倒也是真的想好好歇一歇呢，可是家里的日子不由人嘛。”
老李的那一聲嘆息，讓人感覺窗外的雨密集了許多涼意濃重了許多。
老李老婆沒有工作，一直在農村生活。老李就是當年縣城這里非常普遍的“一頭沉”家庭：他一個人在外頭上班，老婆在家里種地。所以，那么多年里，老李下班了就急急火火地騎上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往家里跑，——他得趕回家種地。家里那么多農活兒，光指望老婆一個女人家，真的是太苦累她了。想一想，老婆也挺不容易的，地里要忙活，家里要操持，娃上學吃穿用也得她管。他看起來是給家里掙了點兒錢，但是老婆的功勞也一點兒不小啊。他們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的，好不容易熬到兒子上了大學，他們才松了一口氣。
兒子上的是個師范大學，花的錢不太多。畢業包分配，是去學校里當老師。好歹吧，也算是端上了個鐵飯碗。
老李家的日子，也就松泛了四五年天氣。兒子畢業后，找對象也是費了老大的神。他們倆人實在沒想到，兒子個師范大學畢業生，在鎮中學當老師，居然還沒有女娃愿意跟。人家一見人，都還感覺不錯；可是一聽是老師，臉上就流露出一種怪不唧唧的表情。兒子也是個倔脾氣，擰屁股就走人了。就這么拖著拖著，到了二十八歲上，總算是找到了對象。女娃也是個老師，在離兒子學校不遠的鎮中心小學教書。為了辦兒子的婚事，他們幾個人那幾年攢的錢花了個差不多。不過，老李兩口子心里展拓了：兒子成了家，當父母的心里的包袱總算卸下了。
村頭河里的水在流淌，生活也像水流一樣在發展。那些年，大家都興在城里買房子了。在城里買房子，逛街道逛商場買東西到底方便嘛，最主要的是娃以后在縣城上幼兒園上學方便。兒子兒媳婦這樣的說辭，讓老李兩口子無法辯駁。——因為，跟兒子一樣的，人家早都在城里買了房子了。他們這已經算是行動慢得很的了，幾乎是最后一批了。就像他們說的，原先一直想著先攢錢，等攢夠了再買房呢。結果，這么些年下來，攢錢的速度遠不如房價上漲的速度。那家伙，就像騎著自行車攆火車，越攆越離的遠了。
可是，買房子可不是一點點兒錢的事情。兒子兒媳婦兩個年輕人剛上班，工資都不高，掙的錢養個娃也就花得差不多了。說到買房子的事情上，他們倆說才有不到十萬塊錢。老李呢，把他的工資，連同地里這幾年的收成，也就十萬多一點兒。在一平米五六千塊錢的房價面前，他們家就顯得有點兒局促了。最終，一家兩代五口人坐在一塊兒商討了一下，打算買個一百一十平米的房子，六十五萬多。
“交個首付，按揭吧！”兒子兒媳婦到底是年輕人，他們覺得這樣比較好些。“二十五年，一個月還兩千塊錢。”
那個時候，商貸在縣城才開始，根本還沒有住房公積金貸款一說。于是，他們就辦理了按揭手續，又過起了緊腳緊手還房貸的日子。
也是該著老李一家子倒霉了，他們看的那個小區，老板因為資金鏈斷裂，房子的主體起來以后，就撂在那里了，成了爛尾樓。這么一拖，就已經是十幾年天氣了，現在還沒一點兒指望著。原本說孫子上小學的時候就能住進去呢，結果孫子都參加高考了，那個小區的房子還在那里凄涼地荒涼著。老李他們一家鼓著勁兒，在給一個爛尾樓還在還貸款。人家說了，不還的話，最后這房子就跟你沒一點兒關系了，以前交的錢也就都打了水漂。老李他們心里的那個苦呀，那個痛啊，真的是苦膽掉進了黃連湯里頭，——苦中添苦。
“這些年，兒子兒媳婦一家子還擠在一個租來的一居室里。”老李無奈地長嘆一聲，“過年的時候，兒子兒媳婦說得重看個房子，要不咋辦呢？”
這不，老李兒子兩口子前一向又看著按揭了一個，這一次他們學靈醒了，是個現房。人家簡單裝修好了，等辦完手續，他們買點兒家具就可以直接入住了。
老李這么些年之所以閑不下來，主要是在替兒子兒媳婦兩個人分擔一點兒壓力啊。
單位前面有一棵松杉，一根綠藤緊緊地纏著它一直爬了上去。看著雨霧里的松杉，我感覺它咋那么像老李呢，被纏得那么別扭。要不是為了兒子的話，老李老兩口子他們自己其實完全可以過得瀟瀟灑灑的。可是，天下做父母的，哪個忍心看著兒子兩口子承受著壓力，自己不管呢？
老李漠然地坐著。雨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下來。砸在花草葉子上，更砸在老李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