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址名片:石峁遺址,位于陜西神木市高家堡鎮石峁村的禿尾河北側山峁上,地處陜北黃土高原北部邊緣,是中國已發現的龍山晚期到夏早期規模最大的城址,面積約400萬平方米,距今約4300年至3800年。石峁古城的發現從一開始便“石破天驚”震驚學術界。它證明在中華文明的起源和早期發展過程中,各地區的古人都創造著特色鮮明的輝煌文化,文明恰如“滿天星斗”。它的價值正如牛津大學中國藝術和考古學教授杰西卡·羅森所言,“石峁和其他許多遺址一起,表明中國的文明有許多根基,并不只限于黃河中游的中原地區?!?/p>
川觀新聞記者 吳曉鈴 邊鈺 吳夢琳
由陜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供圖
2020年12月,2011-2020世界十大考古發現由美國考古學會《考古》雜志揭曉,來自中國的陜西石峁遺址成功入選。這是一座距今約4300年至3800年之間、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的城址,為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乃至東亞地區最大。超大型城址、宏大的建筑、復雜的宗教祭祀現象、大量精美玉器等發現,揭開了黃土高原上一處神秘王國都邑的燦爛輝煌。
石峁遺址
在中華文明的起源和早期發展過程中,各地區的古人都創造著特色鮮明的文化,文明恰如“滿天星斗”。石峁古城從發掘之成果開始公布之日起,便在考古界形成“石破天驚”的巨大震撼。它的價值正如牛津大學中國藝術和考古學教授杰西卡·羅森所言,“石峁和其他許多遺址一起,表明中國的文明有許多根基,并不只限于黃河中游的中原地區。”
黃土高原上
建起一座超大型史前城址
如果從西安出發到石峁遺址,需要先乘機到榆林,再坐兩小時汽車才能到達。
這處遺址位于榆林神木市高家堡鎮,地處黃土高原北部、毛烏素沙漠南緣的黃河一級支流禿尾河及其支流洞川溝交匯的臺塬梁峁之上。7月,我們開啟了對它的尋訪。黃土高原溝壑縱橫,呈現出和成都平原全然不同的蒼涼地貌。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一路攀爬,禿尾河北岸山峁上,一座盤延在山梁之上的古城,開始闖入眼簾。
石峁遺址發掘現場圖
即使探訪前做過大量功課,石峁遺址呈現出來的巨大規模,仍然讓人十分震撼。這是一座由石頭“砌”出來的城。石峁人把黃土高原上獨立的小山包用石頭壘筑包裹,氣勢恢宏,巍峨壯麗,宛如一座超大型的平頂金字塔。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石峁遺址考古隊副隊長邵晶介紹,石峁遺址400余萬平方米,面積超過了良渚遺址(300萬平方米)和陶寺遺址(280萬平方米)。它以“皇城臺”為核心,構建起了內城和外城的三重城垣結構。外城墻總長度約10公里,目前還能見到一段段的殘存;內城則將“皇城臺”包圍其中。墻城依山而建,堅固雄厚,多達9級的護城石墻,最高達到了70多米。最核心的“皇城臺”,底部面積約24萬平方米,臺頂面積8萬平方米,形成一個約190萬平方米的封閉空間。
漫步石峁遺址,不能不感嘆這座最大史前城址的構筑精良。
“皇城臺”臺頂,如今是一座面積巨大的“廣場”。然而經過調查勘探顯示,這里其實有成組分布的宮殿建筑基址,面積不小于1萬平方米,北側還有池苑遺址。
周邊石墻上,可以看到偶有石雕裝飾。2018年,考古人員在清理這片護墻時,一共發現了70多件石雕,大部分出土于倒塌的墻體石塊內,但仍有部分鑲嵌于墻面之上?,F場可以看到,這些石雕既有菱形的眼狀裝飾,也有神人面、動物等形象,呈現出成熟的藝術構思和精湛的雕刻技藝。
石雕
皇城臺第二、三級的護城墻體上,還可看到許多孔洞,內插圓木。這種結構,類似于今日在混凝土結構中加入鋼筋,起到維護建筑穩固的作用,也即北宋《營造法式》中記載的“纴木”。史學界一般認為纴木最早出現在漢代,而石峁人在4000多年前已會使用“纴木”,堪稱古代建筑技術的創舉。
石雕
外城東門址,是近年考古揭露的一處重要遺跡。它位于遺址區域內最高處,地勢開闊,位置險要,和石峁城外東南方向一處位于山峁頂部、可能為哨所的樊莊子地點遙遙相望,被譽為“華夏第一門”。
設計精巧的城門,不僅規劃了雙甕城結構,城墻每隔一定距離還設計了突出的矩形墩臺——馬面,以防敵人從側面攻擊來襲。“這種雙甕城結構和馬面,是目前中國發現的時代最早的甕城和馬面實例,也是國內確認的最早同類城防設施。”親自參與發掘的邵晶情不自禁贊嘆著古人智慧,“即使在4000年后的今天,經過風雨剝蝕仍然讓人感覺到氣勢恢宏、威嚴高大、莊嚴肅穆……”
固若金湯兼具威儀
這是北方地區早期國家的都城
這樣一處規模宏大的城址,一經發現便引起國內外學術界廣泛關注。專家認為,石峁遺址極可能是一處4000多年前中國北方地區早期國家的都城。
石峁城墻上的石雕神面
和三星堆一樣,石峁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已有玉器流出,受到古董商人關注。1976年,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戴應新先生赴陜北考古調查,在當地廢品收購站工作人員指引下,赴高家堡鎮征集到了100多件玉器,他開始敏銳地認識到,這里一定存在著一種高等級文化。當戴應新順藤摸瓜到了石峁,果然發現這里存在著一處規模宏大、經歷長久歲月、內涵極為豐富的遠古遺址。2011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開始對石峁遺址進行系統調查,并于次年開始正式發掘,進一步揭開了石峁古城的神秘面紗。
口弦琴
“我們首先調查出來它的面積為中國史前城址中最大,而且年代最早可達距今4300年左右?!鄙劬дf,“最關鍵的是,現在已基本可以確認它是當時一個早期國家的都城遺址,是公元前2300年中國北方區域政體的中心?!?/p>
陶鷹
在邵晶看來,只有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才能在生產力低下的4000年多前,調動強大的人力物力修筑這樣一座超大規模城址。石峁外城長達10公里,寬度不小于25米。若以殘存最高處5米計算,總石料用量超過12萬立方米?!叭绱舜篌w量的建筑,所動用的人力非一個聚落人群可以承擔,石峁的主人顯然可以進行更大范圍的人力控制和資源整合能力?!?/p>
整座城址,既追求防御上的固若金湯,同時也兼具了象征神權或王權的威儀和震懾力?!氨热鐖怨绦酆竦耐鈻|門城墻,既是提供防衛的實體屏障,也是石峁統治者的精神屏障?!?/p>
石峁的“王都之氣”,不僅僅止于建筑。
“皇城臺”被內外城墻環衛于最核心位置。近年來,考古人員在這里調查發現了石雕人頭像、鱷魚骨板、彩繪壁畫等高等級遺存。他們還在東墻北坡處清理出多件筒瓦、板瓦殘片,說明皇城臺臺頂存在著覆瓦的大型宮室類建筑,為推斷“皇城臺”為高等級貴族或“王”居住的核心區域提供了重要證據。
石峁還發現了玉刀、玉鏟等精美玉器,尤其作為早期國家權利象征的牙璋,風格獨特。據不完全統計,從石峁流散在世界各地的玉器至少3000多件。
在“皇城臺”,考古人員還發現了數十枚海貝以及象牙制品、水晶制品等遺物。這些器物在當時應該屬于貿易而來的“奢侈品”,并非一般族群或部落能夠使用。
隨著考古工作推進,“皇城臺”的發掘越來越充滿驚喜。
世界上最早的口弦琴出現了。
邵晶介紹,在石峁發現口弦琴以前,蒙古漢代匈奴貴族墓出土的口弦琴被認為世界最早。石峁發現口弦琴,將這一歷史一舉提前了兩千多年。
口弦琴,在中國先秦文獻記載中稱為簧。《詩經·小雅·鹿鳴》寫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這里的簧就是口弦琴。在考古發掘中,它出現的地方往往是等級較高的遺址,比如可能為“堯”都城的山西陶寺遺址。在石峁,簧出現在核心區“皇城臺”。不僅有完整器,還有制作簧的骨料與坯料。這里還發現了骨笛、骨哨等其它樂器,給了考古人員無限的遐想空間,“或許這些樂器是當時組合式演奏的組成部分,說明禮樂制度在當時或已開始形成?!?/p>
在此后的調查中,考古人員還在石峁遺址所在的禿尾河流域發現了十多處石城聚落以及無設防的小型聚落。它們如眾星拱月般環繞在石峁周圍,拱衛著石峁,彰顯著石峁城址的無限尊崇。
是黃帝部族都邑?
它見證中華文明燦爛輝煌和多元一體
4300年前,是誰在黃土高原上發展起一個強大的國家?
石峁又是否如某些學者所言,可能是黃帝部族的都邑?
“這些問題現在還沒有準確答案?!鄙劬е毖?。他認為石峁的最大價值并不在于確定是誰的都邑,而是石峁這個考古學文化和4000年前中原地區的考古學文化截然不同,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中國早期文明格局和中華文明起源的傳統認識,也對認識中華文明的多元提供了寶貴的材料。“石峁和三星堆一樣,都處于我們傳統認為的中華文明核心區中原地區的邊緣,但這絲毫不影響它成長為一個強大的早期國家。中華文明正是多元帶來的交流碰撞,為此后的一體輸入了源源不斷的活力,最終才能大步向前?!?/p>
在考古人數十年如一日的辛勤探索下,未見于史料記載的石峁遺址,面貌漸漸清晰。
根據DNA鑒定,石峁是久居于此的土著人創造的文化,同時吸收了其它文化的部分因素發展而來。大概在仰韶文化中晚期,石峁就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聚落,隨著時間推移,最終形成了早期國家的形態——
作為一座都城,石峁具有鮮明的等級特點?!盎食桥_”住著高等級人群或者王,周邊是貴族或精英階層。這些房子從大小就體現著等級劃分?!盎食桥_”上的房子用石頭砌筑或夯土做成,單體面積接近100平方米,房屋內部還用石頭鋪地;附近的房子便只有二三十平方米。而石峁城內外大面積分布的是土窯洞,一座不超過10平方米,估計就是平民的居所。
根據動植物浮選,石峁先民主要吃豬肉、羊肉和小米,食物結構和現在的陜北人頗為相似。考古人員還發現了馴化家養的牛馬和驢,這是石峁的畜力。在當年修筑體量巨大的城墻和房屋,靠人顯然效率低下,而牲口便是運送石料的重要勞力。
在“皇城臺”棄置的垃圾中,考古人員還發現了大量的紡織品殘片。經過鑒定,大致有麻布、毛布和絲綢等種類?!盎食桥_”內部還發現了上萬枚骨針等遺物。其數量遠超石峁古城所需,可能是石峁對外“出口”的重要物品。在外城東門址及附近,發現了300多幅壁畫,構圖精美,色彩斑斕,在制作工藝和繪制技法上已和后代壁畫相似……
邵晶饒有興致地勾勒石峁人的日常,“高等級的人群住著豪宅,日常有宴樂,不同季節可以有絲綢等不同的衣服;普通百姓種地、養牲口以及從事各種手工業??偠灾?,這座早期國家的都城,無論在建筑、音樂還是農業、美術方面,都表現出了極高的文明程度?!?/p>
也正是因為如此,中國先秦史學會副會長、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沈長云拋出了一個備受關注的觀點:石峁古城是黃帝部族居邑。在沈長云看來,文獻多記載黃帝部落起源于陜西渭水流域。此外,黃帝后裔白狄族人居住在這一帶,是更直接的證據。一時,學術界爭議四起,石峁再受關注。
對真正從事一線考古的邵晶而言,他并不迫切想要得到答案。“假設可以有,遺憾的是我們現在還沒有辦法去證明它。這其實也是考古的魅力,它將促使我們不斷探索未知,去無限接近歷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