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編輯:何鑒菲,北山堂。
機械鐘表的傳入和傳播是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重要內容之一,伴隨著鐘表的傳播和社會生活的深刻變化,人們的時間觀念和時間感知方式也不斷發生改變。總的趨勢是由相對模糊的時間觀念逐步向較為精確的時間觀念發展,日常生活中對時間的確認逐漸從對自然現象的觀察轉向對鐘表時間的依賴,計時方法從以中國時制為主逐漸演變為中西時制并用到最終為西方時制所取代。鐘表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當然,這種變化只是在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相互接觸甚至是劇烈沖突的區域,尤其是在文化相對發達的都市和沿海口岸為中心的輻射區域才能明顯地感覺到,但不斷擴散,影響漸廣。
▲銅鍍金方花盆式表
清代時間觀念的變化首先反映在歷法推算領域,也是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von Bell)與楊光先的中西歷法之爭中的焦點之一。康熙四年(1665)三月,
從而掀起康熙初年著名而且影響深遠的中西歷法之爭。其中楊光先攻擊湯若望的重要一點就是在新法歷書中使用九十六刻計時法,而非中國傳統的一日百刻制。經過四年的反復較量,康熙八年(1669)二月初七日
九十六刻之法不但與天象相合,也與西洋鐘表的計時法是一致的,西方九十六刻之法在中國獲得官方認可,這是計時制度史上十分重要的事件,也為西方鐘表更廣泛的傳播奠定了基礎。
由于鐘表所具有的使用方便、報時直觀、造型新穎等特點,越來越多的人將鐘表作為主要的計時工具。那些有機會獲得較多鐘表的階層逐漸對鐘表產生依賴。其中最有趣和典型的莫過于乾隆時期著名學者趙翼記述的朝臣因鐘表而延誤朝會的例子。
這里的傅恒是乾隆皇帝孝賢皇后的弟弟,乾隆朝舉足輕重的人物。年未而立即位登首輔,二十余年中,出將入相,活躍在乾隆朝政治和軍事舞臺,在推動乾隆盛世形成的過程中,貢獻甚鉅,乾隆帝對其評價之高,恩寵之異,罕有人及。傅恒在乾隆時期不但位高權重,而且傳其“頗好奢靡,衣冠器具皆尚華美”,生活的奢侈為人共知。從上述記載其府內“仆從無不各懸一表于身”中可見一斑。
鐘表在傅恒府中與當時的皇宮一樣無所不在,而且是真正的用來校準時刻,成為不可或缺的東西。不但仆從之間相互用鐘表校準時刻,就連傅恒上朝也更多地依據鐘表所顯示的時間,以至于出現了因鐘表遲慢而導致誤了早朝時刻的情況。如果將此與同是乾隆寵臣的于敏中將表置于硯側,看著表針起草奏章的記載聯系在一起進行思考,就不難看出當時對鐘表過分依賴的具體情狀。鐘表的出現和普及無形中在改變著人們對時間的感知,過去那種在時間面前人占有絕對支配權的情況悄然變化,而鐘表對人們的控制似乎越來越明顯和強化。
中國清代時間觀念的巨大轉變是與近代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從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初這半個世紀,成為中國時間觀念和意識變革最為劇烈的時期,即西方的時間觀念逐漸占據上風,成為主導人們時間意識的主流。這種西方時間觀念對中國傳統時間的沖擊和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中國傳統中,史書的編纂均采用中國式紀年,即王朝年號加天干地支紀年法。這種王朝紀年法在古代中國具有極強的政治性,是一種政治權力關系的表達。一方面這種紀年將中國視為一個受到內部因素驅動的獨立區域,基本忽略了發生在同一時間的外部世界的事件,是以中國為中心而忽略外部世界的史觀體現,也是中國傳統的天朝上國理念和華夏中心意識的反映,時間的流逝與王朝更迭息息相關;另一方面這種紀年方式還牽涉到奉誰之正朔的問題,代表著史家的政治立場,也是正統觀念的具體體現。這種紀年一直作為中國史書中歷史時間的記述傳統而得到遵循。
然而,隨著近代西方文化的強力沖擊,代表西方時間觀念的公元紀年法出現在歷史著作中。根據鄒振環的研究,早在1856年出版的慕維廉(William Muirhead)翻譯的《大英國志》中就采用西歷紀年描述英國的歷史脈絡,而1874年刊行的《四裔編年表》中則采用中西歷對照的方式介紹西方歷史,反映出當時史學領域中西時間觀念的交融。可以說,
這種時間觀念的交融,讓中國人調整了基本的時間坐標,將中國納入到整個世界體系當中,中國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大型鐘樓執行著公共時間傳遞的任務。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西方勢力對我國的侵入日深,影響漸廣,尤其是在沿海和通商口岸的城市中西方的物質文明和思想文化逐漸流行起來,對中國傳統生活方式和文化觀念的改變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其中鐘表的廣泛普及和公共建筑上大型鐘樓的建造對人們的時間感知和時間觀念影響深遠。
▲《吳友如畫寶》對上海法租界大自鳴鐘的報道
以上海為例,早在1865年建成的法租界工部局主樓上即安裝有大型自鳴鐘,時人記載:
而另一座與之齊名的大型塔鐘則是建于1893年的江海北關鐘樓。
此外,在十九世紀末上海還建有多座大型公共塔鐘,如徐家匯、虹口天主堂、學堂、跑馬廳等。這些大型公共塔鐘都是英國、美國、德國等國家制造的以重錘為動力的機械鐘,造價昂貴。
▲《點石齋畫報》所繪上海江海北關大自鳴鐘
它們的建造正是當時城市公眾生活對統一時間需求的反映,正如乾隆時期的交泰殿大自鳴鐘是宮廷中的標準計時器一樣,這些大型公共塔鐘也是當時上海地區的標準鐘,承擔起了傳遞公共時間的任務。晚清人所著的《申江雜詠》中
的詩句正是當時人們的以法工部局大自鳴鐘校準自己所佩帶懷表時間的形象反映。而江海關大自鳴鐘則
這些大型公共塔鐘在統一區域內人們的時間,促使時間公共化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日常生活中時間的劃分漸趨精密,時、分的時間單位被普遍接受。時間觀念的變動受各種因素影響,既有來自于西方思想文化在觀念層面的沖擊,還有來自于生活層面物質因素的影響。而物質生活發展所帶來的時間觀念的變化莫過于新式公共交通工具和工業化生產方式的發展。正如丁賢勇的研究所揭示的那樣,近代新式交通工具的發展使人們開始確立科學的時間觀念,標準時間開始取代地方性時間,新式交通還改變了人們生活中的時間節奏以及對時間感知的形式,對于人們接受近代新的觀念都產生了影響。那些作為工業文明成果的新式交通如輪船、火車、汽車等都需要按精確時刻運行,便捷、高速則帶來了將時間劃分為更精細的時段的要求,分鐘觀念走進人們的生活,而鐘表的普及則提供了這種可能性。
從現在的資料來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小時、分鐘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掛在嘴邊的時間表達詞匯,在李寶嘉的《官場現形記》中具體到小時、分鐘的時間描寫比比皆是,如
而在1884年創刊的《點石齋畫報》和宣統元年(1908)創刊的北京《醒世畫報》中,具體到“某時”成為常見的講述時態,如“初五日下午三點鐘”、“上禮拜六夜十二點鐘”、“初四日四點一刻”等等,時刻的講述與過去相比已經十分清晰、準確。時、分的概念進入人們的生活,成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時間觀念和時間意識的不斷強化反映出中國近代社會的巨大變遷。
▲北京《醒世畫報》中對事件的講述時態已經精確到時和刻
上述時間觀念的變化與鐘表的逐步普及密切相關。無論是十八世紀乾隆時期社會頂層日常生活中對鐘表的依賴,還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后時段劃分中時、分漸成主流,如果沒有鐘表的廣泛持有,上述時間意識和時間感知方式的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
從十六世紀八十年代西方鐘表自南部沿海傳入內陸開啟中國鐘表收藏和制作的歷史,到1911年清朝結束,期間經歷了三百多年的歷程。在這三百多年中,中國鐘表史以其獨特的歷史面貌,構成了世界鐘表發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綜觀自西洋鐘表傳入以來的中國鐘表史,可以從下面幾個層面對其進行整體的認識和觀察。
鐘表制作的三個中心區域,即以清宮造辦處為主的北京區域、以廣州為中心的嶺南區域和以南京、蘇州、上海等地為中心的長江三角洲區域。
其中造辦處主要是為宮廷服務,從順治朝(1644-1661)開始鐘表制作,集中了當時最優秀的工匠,技術力量雄厚,加之皇帝的參與,其產品都經過嚴格的設計、制作、驗收程序,專門定制,不惜工本,具有富麗堂皇的皇家氣派。
以廣州為中心的嶺南地區則具有濃郁的中西結合的特點。廣州作為中西文化交流的橋頭堡,是中國最早接觸自鳴鐘,也是最早制作自鳴鐘的地區,其產品與宮廷關系密切,普通的產品民間銷售外,精品都進入宮廷,具有半官方半民間的性質。外來技術與本地工藝完美結合并相互促進,使其產品頗為絢麗精致。
而長江三角洲地區雖然也很早就有自鳴鐘的制作,但一直沒有規模化生產,直到嘉慶時期(1796-1820)才形成自己獨立的系統,其產品主要以插屏鐘為主,絕大多數銷售當地,與精巧典雅的江南文化的特質相得益彰。以上三個鐘表制作中心區域都連接著各自不同的市場和消費群體,在不同的文化類型中生成和積淀,形成了不同于其它地區的具有獨特風格,亦為中國鐘表發展史的主線。
在這三百年中,就鐘表技術而言,模仿一直是中國鐘表制造的主流,對技術創新缺乏興趣和動力。綜觀三百年的鐘表制造,中國在鐘表方面能夠為人稱道的發明竟只有造辦處更鐘的設計這區區一項而已。中國的鐘表匠們的任務更多的是潛心于制作出和西洋鐘一模一樣作品,至于其所制作的鐘表要多么高的精確度,似乎從來不是他們著重考慮的問題,這種情況直到十九世紀后期仍未改變。根據《紐約時報》1875年的觀察:
這樣的觀察和中國三百年的鐘表技術狀況是十分符合的。
▲銅鍍金嵌琺瑯懷表(正)
鐘表技術及其發展之間存在不平衡。一方面,與中國人的喜好有關,盡管鐘表技術多仿自西方,但是與鐘表制作密切相關的機械玩偶和變動機械水平卻得到發展,甚至達到極致。比如經過清宮鐘表匠師改造的寫字人鐘能使用中國傳統的毛筆寫出“把方向化、九土來王”八個字,筆畫的表現精準到位,令人嘆為觀止;另一方面,中國鐘表制作絕大部分都集中于鐘的制作,而表的制作一直處于比較低的水平,難以生產出令人滿意的作品。迄今為止,我們見到的中國的鐘表幾乎都是鐘,懷表寥寥無幾,可見,懷表的制作似一直是中國鐘表匠師沒有解決的問題。
▲銅鍍金嵌琺瑯懷表(背)
中國市場鐘表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的乾隆時期。那時英國東印度公司占據著歐洲與中國貿易的主動權,當時歐洲各國的鐘表多是通過英國的中轉輸出中國。三百年中,就鐘表交易而言,西洋鐘表一直是中國人極力搜羅的對象,中國作為世界上重要的鐘表市場備受關注。從現存清宮的鐘表中可以看出,那時歐洲尤其是英國的鐘表制造商對中國的品味和喜好是進行過一番研究的,在具體的鐘表作品上有所反映,與同時期銷往歐洲本地的鐘表有很大不同,可以稱之為早期的中國市場鐘表。
到了十九世紀,以瑞士為主力,中國市場表的制作風頭更盛,此時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許多瑞士表的制作者都在表上標注出中文商標,如“播喴”、“有喴”、“利喴”、“怡嗱”、“餘喴”等等,統計所得大約有三十多種,歐洲的品牌居然使用中文標識,這完全是由市場因素決定的,中國市場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綜觀清代各個階層的鐘表收藏,清宮的鐘表收藏無疑是最為引人注目的部分。現在我們再次將視角移回到清宮的鐘表收藏,這牽涉到對清宮鐘表收藏的總體定位和評價問題。對于清宮所藏的鐘表,人們過去往往只從實用的計時功能或者表面的絢麗堂皇等方面進行研究和描述,并過分強調其華麗的裝飾背后所隱含著的對科技的淡漠和另類取向。然而,中國的鐘表史呈現出十分復雜的面目,不同的場合會以不同的面目出現,取決于我們在什么范圍內從什么角度去觀察。
鐘表最早令中國人驚異之處即在于它能夠按時報響告訴時刻,那時中國民間還處于用傳統的自然現象觀測時間的階段。鐘表的計時功能通過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體現出來,這是中國人對鐘表發生興趣的原點。自此以后,鐘表成為越來越重要的計時器具,在人們的生活中對規劃時間所起的作用也越來越明顯。康熙皇帝在清晨用鐘表驗定時刻,處理政務。乾隆時期的大臣于敏中看著鐘表起草奏章,而傅恒家中鐘表的使用更是無所不在,無論主仆,腰間各懸鐘表,以便于對時。而到了晚清,不但大型公共塔鐘出現,就是在一家一戶中鐘表也得到了很大的普及,依靠鐘表,對時間的劃分漸趨精密。說明鐘表作為基本的計時器,其計時功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發展越來越得到強化。
大量的清宮檔案表明在皇家宮苑之內鐘表成為室內陳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僅僅是為了計時,一般房間中一座鐘表足矣,然而實際的情況是在某些室內陳設的鐘表往往不止一件,有房間陳設鐘表達16件之多,陳設的方位包括地面、墻壁、床上、窗臺等等,陳設的方式與其它種類的藝術品一樣,充分展示出鐘表精美典雅可供欣賞的另一面。
▲紫檀樓式時刻更鐘
鐘表往往是和奢侈二字聯系在一起的。由于早期鐘表的產量不多,完全是手工制造,高昂的價格非一般人所能消費得起。根據傳教士的記錄,能奏樂的自鳴鐘在廣州的售價高達3千到5千金幣,價格之高讓人瞠目結舌,既使是小表也都是幾十兩銀子一個。數量少,價格高,品質高者更少,從而激發起人們占有和收藏的欲望。乾隆時期,精美的懷表作為珍寶的一部分經常收藏于專門存放珍奇物品的百寶箱中。
鐘表是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溝通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媒介。同時作為中西方文化之間交匯與融合的物質成果,不同文化的元素在留存下來的鐘表中同樣都有很明顯的體現。與世界上其它收藏相比,清宮收藏的鐘表在展現東西方兩個不同的世界間相互碰撞和交流的關系方面顯然更為突出,是研究文化交流難得的資料。
鐘表打破了各種知識、智慧和技術之間的無形的障礙,成為名副其實的”機器之母”。鐘表制作技術的不斷完善從來都不是孤立進行的,需要天文、機械、物理、金屬冶煉等多種學科的發明成果作為知識保障和技術支持,擺、發條、游絲、各種擒縱器的發明使鐘表越來越精確。同時,對計時精度的更高要求也不斷地促使制作者改進金工技術和車床,尋找更優質的材料,這對其它制造業的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尤其是熟練掌握制鐘技術的西洋傳教士的東來,使中國制作的鐘表和機械玩偶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與西方并駕齊驅,且有所發明,其中更鐘的設計和研制成功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盡管像這樣的發明并不是很多。可以這樣說,在明清兩代皇宮所收藏的科學儀器中,鐘表是科技含量相當高的一個門類。
▲銅鍍金琺瑯瓶式開花變字轉花鐘
故宮所藏鐘表大多設計獨特,造型別致,制作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往往集雕刻、鑲嵌等多種工藝于一身,具有相當高的工藝水平,顯示出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時期鮮明的風格特點。有的甚至可以填補相關領域研究的空白。比如故宮收藏有英國十八世紀著名鐘表匠詹姆斯·考克斯(James Cox)制作的幾十件鐘表,這在國內外都是罕見的,反映出當時西方鐘表業對中國需求和審美的迎合,是研究其人其作的最具權威的第一手資料。再比如在清代廣州盛行一時的透明琺瑯,色彩艷麗,制作精細,是廣州工匠效法西洋技術,并結合我國民族藝術特色創制的一種工藝,曾大量在廣州制造的鐘表上運用。然而這種獨具特色的工藝品種的歷史現在卻變得相當模糊,在廣州既找不到作坊的遺跡,相關的文獻亦記載寥寥。而故宮所藏的清代廣州鐘表上卻留下了大量的成品,為廣琺瑯的研究提供了最多最集中的樣本。
▲銅鍍金長方形山石座犀牛馱塔式轉花鐘
鐘表自傳入中國始就扮演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角色,成為東西方之間相互了解的媒介、交往的工具。從早期傳教士帶給中國人的驚奇到贏得中國人的認同,從在中國內陸取得居留權到打開中國皇宮的大門,從私人交際攜帶的禮物到國家使團送給皇帝的珍貴禮品,從皇室用品的采辦到中西間的貿易活動,其間都能看到鐘表的影子,鐘表在中國傳播和被認知接受的速度是其它任何西方物品無法比擬的。鐘表的輸入不但改變了中國傳統的計時方法,過去廣泛使用的日晷、刻漏逐漸被更為簡便易用美觀精巧的鐘表所取代,更為重要的是對中國人的時間觀念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鐘表已經不單單是實用的計時工具,更是文化交流和傳播的使者,其光彩奪目的表象背后隱含著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是值得特別關注的。 ?
欄目編輯:@何鑒菲 排版:@Fl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