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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晚新視覺供圖 |
▌張永和
春節(jié)期間京劇院團要唱喜慶的、紅火的、祥和的、團圓的應節(jié)戲，其中大年初一的“開年大戲”，就是《龍鳳呈祥》。
《龍鳳呈祥》這出戲說的是：漢末赤壁大戰(zhàn)后，劉備向東吳“借用”了荊州部分地區(qū)，卻無還地的打算。恰逢劉備之妻甘夫人亡故，周瑜和孫權定下“美人計”，假意將孫權之妹孫尚香許配給劉備，誑其過江招親，向其索還荊州。
諸葛亮將計就計，派趙云保護劉備前往，臨行授趙云三道錦囊妙計，以備應對之策。第一個錦囊讓劉備拜謁東吳老臣、孫策和周瑜的岳父喬玄，求其幫助。喬玄果然應允，進宮稟知吳國太。吳國太在甘露寺面相劉備后，竟把劉備招為女婿。周瑜又生一計，誘劉備不思回歸荊州。趙云遂遵照第二個錦囊的指示，假報曹操發(fā)兵奪取荊州。劉備聞言急切思歸。孫尚香辭母隨劉備同行，周瑜派眾將追趕。趙云又拆開第三個錦囊——請孫夫人出面喝退追兵。最終，劉備化險為夷，偕夫人安全返回荊州。
該劇基本取材于《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吳國太佛寺看新郎，劉皇叔洞房續(xù)佳偶”及第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孫夫人，孔明二氣周公瑾”的情節(jié)。此外，也借鑒了《三國演義》問世之前的一些戲曲和平話作品，有元雜劇《兩軍師隔江斗智》、明傳奇《試劍記》和清乾隆年間“百本張”抄本傳奇《東吳記》等等，特別是元代講史話本《三國志平話》。
那么，京劇《龍鳳呈祥》的主要人物與情節(jié)，有哪些是“正說”，于史有據(jù)；又有哪些是“戲說”，乃加工虛構而成呢？
此“喬”非彼“橋”： 喬太尉的歷史原型
在京劇《龍鳳呈祥》中，《甘露寺》這折戲的主角是喬玄。在《三國志·周瑜傳》和《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以及東漢荀悅所著的《漢紀》等史料中，卻有名同、姓音同、字不同的另一個“橋玄”。那么，《龍鳳呈祥》中的喬玄，是否就是《三國志》里的這位橋玄呢？
據(jù)《漢紀》載：“（橋）玄歷位中外，以剛斷稱，謙儉下士，不以王爵私親。光和中為太尉，以久病策罷，拜太中大夫，卒，家貧乏產(chǎn)業(yè)，柩無所殯。當世以此稱為名臣。”橋玄位列三公，官高一品，清廉自持，不徇私情，死后竟窮得無錢發(fā)喪后事，故被后人尊為名臣。此外，橋玄慧眼識曹操于微末之時，并甚為激賞。《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橋玄對曹操說：“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魏書》又載：“太尉橋玄，世名知人，見太祖而異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為托。’（曹操）由是名益重。”從這幾段記載中，可以看出橋太尉是位品格高尚又頗有眼力的賢臣，但追溯其生平，卻沒有給劉備做月老的經(jīng)歷。
另外，小說和京劇里的喬玄還是東吳孫策和周瑜的岳父。《三國志·周瑜傳》曾提到這兩人的婚姻：“（孫）策欲取荊州，以（周）瑜為中護軍，領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裴松之注引《江表傳》曰：“（孫）策從容戲（周）瑜曰：‘橋公兒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為歡。’”過去多少人，包括筆者在內(nèi)，皆認為小說及京劇中的喬玄即是此橋公。原因有二：其一，古代“橋”通“喬”，此“喬”即是彼“橋”；其二，清人沈欽韓在《兩漢書疏證》一書中說：“橋公者，太尉喬玄也。漢制為三公者方稱公。”后漢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因此《吳書》中記載的“橋公”必為漢太尉喬玄無疑了。但是，近人盧弼在其《三國志集解》中認為：“（孫）權呼張昭曰張公，時人呼程普為程公，世人呼龐德公為龐公……是皆不必三公也。”可見在當時并非只有官至“三公”之人才能被稱為“公”。盧文還指出：“本傳（《周瑜傳》）橋公二女為攻皖時所得，據(jù)《寰宇記》，橋公為舒州懷寧人，即漢之廬江郡皖人。《后漢書·橋玄傳》玄為梁國睢陽人，兩不相涉。”
從年齡上推斷，此“喬”也非彼“橋”。按《后漢書》所記，橋玄生于公元109年，死于公元183年。按《三國志》，孫策、周瑜分別納大、小喬是在破皖城之后，即公元199年，當時橋玄已去世16年，就算健在，也已經(jīng)91歲了。若大喬、小喬果真是橋玄的女兒，那已不是妙齡女郎，恐怕連半老徐娘也稱不上，而少年英俊的孫郎、周郎，也不會愿意“老妻少夫”吧？
兩位“奇女子”的身世：吳國太與孫尚香
劉備能否與孫尚香成親，女方的母親吳國太是關鍵人物。在戲中，吳國太支持孫劉結親以維系、鞏固孫劉聯(lián)盟，親允婚事。另外，她還應允女兒隨劉備逃回荊州，并贈尚方寶劍以備歸途中孫權、周瑜武力攔截，是一位深明大義、不同凡響的老太太。
歷史上，孫權的母親還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根據(jù)《三國志·吳書·孫破虜吳夫人傳》，吳國太做姑娘時，才貌雙全。當時已為高官的孫堅想娶她為妻。吳家人嫌孫堅輕浮狡猾，拒絕婚事。眼看一場塌天大禍降臨吳家，沒想到吳家姑娘為了解這場災難，說：“你們不必考慮我，嫁給他如果沒過上好日子，甚至禍從天降，那也是我命該如此。”于是她嫁給了孫堅，婚后夫妻和睦，生了四男一女，長男即孫策，次男即孫權。孫堅英年早逝，吳夫人襄助孫策治理國事，史載：“及（孫）權少年統(tǒng)業(yè)，夫人助治軍國，甚有補益。”說明吳國太很有政治頭腦及手段。但是，戲里吳國太甘露寺面相劉備并主持女兒婚姻這一情節(jié)，卻則僅僅是精彩的藝術創(chuàng)作。因為吳國太死于建安七年（202年），到孫劉結親時，已經(jīng)過世六年多了。羅貫中在創(chuàng)作《三國演義》時，塑造了一個吳國太的親妹妹，讓她也嫁給孫堅，并且是孫尚香生母，娶親時尚健在人世。于是，這位“吳國太”便順理成章地去甘露寺相姑爺（實際上，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系唐朝李德裕建，三國時并不存在）。
《龍鳳呈祥》中，另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是孫尚香了。在史書記載中，孫權的確有一個妹妹，但名字不詳。據(jù)《資治通鑒》載：“（孫權）妹才捷剛猛，有諸兄風，侍婢百余人，皆執(zhí)刀侍立，（劉）備每入，心常凜凜。”此女不但自己好武，還帶來一百多個總是手執(zhí)鋼刀的侍女，排列左右。盡管劉備戎馬半生，看到這種場面，心也發(fā)怵，這和戲里的情節(jié)一樣。
孫劉聯(lián)姻是典型的政治婚姻，劉備時年48歲，而孫權的妹妹呢？雖史無所記，但她的二哥孫權時年27歲，上面還有三哥、四哥，所以當在24歲以下，兩人的年齡相差了一倍，并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漢建安十四年（209年），二人結婚；漢建安十六年（211年），劉備應劉璋邀請入益州，孫權立派舟船要孫夫人攜劉備唯一的兒子劉禪速回東吳。趙云、張飛隨即趕來，奪回小名“阿斗”的劉禪。孫夫人回到東吳后，再也沒有回到劉備身邊。
《龍鳳呈祥》如何登上京劇舞臺
早在皮黃初興時，京劇舞臺上即出現(xiàn)了《龍鳳呈祥》，但當時的劇目叫《甘露寺》。清道光四年（1824年），慶升平班所演劇目中已經(jīng)有《甘露寺》了（見《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清咸豐十年（1860年）七月，英法聯(lián)軍入侵北京，咸豐帝逃往承德避暑山莊，本已帶走百余習藝之人，又于十一年（1861年）四月從北京戲班中挑選了20名著名伶人去承德行宮承應。這批人到承德后即為咸豐唱戲，主要唱稱為“亂彈”（即皮黃）的劇目，共演了一百出。根據(jù)《清昇平署志略》和《清代伶官傳》二書的記載，這一百出戲中就有《甘露寺》，由名伶張三元扮演喬元（清宮內(nèi)避康熙玄燁諱，改“玄”為“元”）。
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福壽班成立，老板是青衣陳德霖、刀馬旦余玉琴和老生遲韻卿，該班陣容強大，排演了許多頭尾相連、故事性強的新戲，其中就有這出包括《甘露寺·美人計·回荊州·蘆花蕩》的《龍鳳呈祥》。過去許多戲劇人說《甘露寺》由福壽班首演，這是不對的，因為道光四年、咸豐十一年均有《甘露寺》演出的記錄。不過，筆者以為后面幾折是由福壽班創(chuàng)編首演的。戲劇史家傅惜華在其《皮黃劇本作者草目》中說，票友下海、工文丑的清宗室毓五（又名裕云鵬）整理及豐富了《甘露寺》。福壽班這出《甘露寺》扮演喬玄的賈洪林是編劇能手，也擅長表演，他進宮后為喬玄增添了一段［西皮原板］轉(zhuǎn)［流水］的唱段。另外，福壽班中能編戲、改戲的伶人還有遲韻卿、王瑤卿、余玉琴等，所以《甘露寺》后面兩折，可能是以毓五為首的集體創(chuàng)作。最后的《蘆花蕩》，可能是在昆腔《花蕩》的基礎上改編而成。
當時還在富連成科班學藝的馬連良非常崇敬賈洪林先生，于是開始私淑賈洪林，由于模仿近似，在科班有“小賈洪林”之譽。馬連良在科班畢業(yè)前一年，即1916年夙愿得償，終于成為賈洪林先生門下。可惜拜師后的第二年，賈老師猝然離世。后來馬連良成名了，便請文人重新創(chuàng)作“勸千歲殺字休出口”的核心唱段，共四句半［西皮原板］及二十一句半［西皮流水］，還有后面的話白“贊將”，使這出《甘露寺》與眾不同。
（作者張永和系國家一級編劇，著名戲曲評論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