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時空
——“忠公祖祠”古建筑群游記
陳圳煜
一
看到整片古建筑的一剎那，我忍不住一聲驚嘆！——古建筑中部是一座“四點金”結構的祠堂，兩側隔著小巷分別串聯兩座大門側開的“下山虎”大厝。緊接著的兩邊和后方是從厝和后包。祠堂與兩座“下山虎”連起來的面寬約50米。前方陽埕寬度也約有50米，面積近千平方。陽埕前方，是一處微波蕩漾的半月池塘。整片建筑的其他三面，只有略高于屋頂的青翠林木，再無其他遮擋。當我從雜草過膝的彎彎小道漫步走來，側過視線看到雄踞在藍天白云下的這3000多平方米質樸沉雄的祠堂和大厝時，我感到非常震撼——這才是葵潭真正的“駟馬拖車”！
祠堂是葵潭黃氏平山派系的“忠公祖祠”，位于葵亭管區祠堂鄉。實際上，連成一片的建筑雖然占地面積很大，但布局并不是“駟馬拖車”。“駟馬拖車”建筑的基本要求是三座“四點金”并聯的“三壁連”，加上從厝和后包。不過，即便不是“駟馬拖車”，它仍然在葵潭的建筑史上占有很大的分量——它保持了二百多年前的原貌，是目前葵潭最完整的古建筑群。徜徉在祠堂旁邊的小巷里，路面拳頭大小的卵圓溪石、墻面風雨侵蝕的深淺坑洼、墻頂漫漶隱約的斑斕彩繪，隨處可見的苔蘚蒼蒼印記，無不流淌著一股幽幽百年的滄桑氣息。隨手推開一座“下山虎”殘破的大門，“吱呀”——悠長的清音在碧空下恣意穿揚。凝神一看，庭院空空，只有年復一年隨風而至的枯枝黃葉與天井里榮枯交替的纖纖野草，忠實地記載著主人們在幾十年、上百年前遠去的最后一幕……
二
推開祠堂左前側的子孫門，踏進祠堂天井，稍轉頭望向主廳里側，我有一種似曾拜謁的感覺。空蕩蕩的主廳里，兩張褪色的大紅八仙桌并排拼成祭桌；香幾上放著神位、香爐等廖廖幾件物件；主廳后墻墻皮剝落得厲害，臘白一塊、深灰一塊，土黃一塊、墨綠一塊，沒有規則地散布著；墻壁正中是一幅殘缺不全的紅色對聯。整個氛圍既冷寂凄清，又樸實無華。《看看葵潭》一書出版后，我在八個多月的時間里連續七、八次夢回故鄉瞻仰未曾親身踏足的古祠堂。我記得，這個場景，曾經在夢里清晰地映現過。
單是遺漏“保存完整、在葵潭建筑史上占有很大分量”這個本來該被《看看葵潭》記載的特點，我已經感到愧對先人，惶恐不安。沒想到，進了主廳，抬頭看了屋架上的裝飾，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其他值得記載的特點。主廳屋架梁托采用肥大的木瓜造型，上、中、下三層5個，這就是所謂的“三載五木瓜，五臟內十八塊花坯”的典型抬梁式梁架結構。這種木雕裝飾手法簡約粗獷，流行于宋明時期，與清朝時期木雕技法趨于成熟后常用的細膩繁復的雕花刻鳥裝飾大相徑庭。“忠公祖祠”據說修建于二百多年前的清朝，不知沿用樸素的宋明遺風到底是物質條件所限？是純粹的個人喜好？還是對傳統文化的自覺繼承？實際應用方面，葵潭的祠堂用木瓜作為梁托也的確少見。由于年代久遠，加上對木雕技藝涉獵不多，這些黝黑一片的木雕到底是黑漆裝金還是本色素雕已經難以分辨，但是，二百多年前，廳堂流光溢彩、富麗堂皇的氣派仍然不難想象。拜亭梁架的裝飾也頗有特色，除了常見的牡丹等花卉雕刻外，還有幾幅由樹木、門樓建筑和身披長袍的人物組成的整體雕刻。在葵潭，這種人物整體圖案通常僅在梁上做彩繪，或是雕刻在大門門樓屋架上，少見用于裝飾拜亭。拜亭梁上本來還有兩對獅子。從傳統來說，細膩精致的獅子木雕頗有寓意。獅子身上的毛發由“讀書人、舉子、士大夫”組成，寓意“名師高徒”，而蹲著的獅子則寓意“尊師”。文革期間，鄉里有人用鋸子鋸掉了獅子的頭部和臀部。今天，獅子身上光滑的鋸痕清晰可見，一如幾十年前手持鋸子的毛主席忠誠衛士臉上煥然而出的勃勃激情……
在祠堂里留戀感慨很久，我和朝進兄輕輕地從子孫們走了出來。走出幾步，殘舊的杉木門板“呀”的一聲輕輕關上了。關門的是我們進去之前就已經坐在前廳門后的一位瘦小老太太。老太太穿著一件陳舊的藏青色“大筒衫”（一種類似于袈裟，右腋下系扣的老式女裝），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們在廳堂里里外外唏噓感慨，直至我們又從小門走了出來。突然間，我想起我請求先人原諒編書疏忽，在主廳俯身下拜時，看到擺放神位的香幾底下，橫放著的一塊墓碑。墓碑的主人是嘉慶年間逝世的一位沒有寫明輩序的黃氏祖母。在這人跡罕至、殘破古老的祠堂里，偶遇一位靜坐的年邁老太，一時間，我恍若走進了清朝年間，面對的是墓碑上的黃氏老祖母……
三
“忠公祖祠”門前陽埕的左側是一片樹林，據說，樹林前后原有一彎清塘。塘里的水不僅可以釀酒，而且香味醇厚綿長，遠勝他鄉異地，引得葵潭一帶的百姓競相至此手提肩挑塘水釀酒或飲用。一兩百年前，黃氏忠公的子孫是否因塘水這一獨特資源而發家致富已不得而知，但是，他的子孫修建的祠堂和這片建筑，卻清晰地為后人印證著他們發家致富的確鑿事實，令人依稀可見當年忠公子孫篳路藍縷創置基業的匆匆身影……
站在“忠公祖祠”門前的陽埕上放眼望去，只見一片片綠意盎然的阡陌田園；再遠處，低矮的桃樹、李樹、荔枝樹圓圓的樹冠波浪一般一層一層地向遠方蕩漾開去。視野盡頭，淺藍色的大南山系，由西向東雄渾地橫亙著。人，一代一代地消逝，而壯麗的山河景象百年千年依然！！
葵潭的古祠堂無疑稱得上很多。這些祠堂，除記載了先人的智慧和勤勞，發揮著“明宗法、繼絕嗣”，凝聚宗族、家族感情的作用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深層次的修建起因呢？是不是可以作如是思考：只有當我們流連在祠堂內外，浸潤在一種百年千年的氣息中的時候，我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綿延不絕，才能感受到生命與山河同在、與時空同在，從而驅除人類在歷史長河中渺小、短暫的恐懼、悲愴和無奈？也許，由是觀之，我們可以看得更廣、更遠！透過這樣的觀照視角，我們分明看到，建筑就是人，人就是建筑，人與建筑圓融無礙，渾然一體，凝結成茫茫的宇宙中不逝的永恒時空……
（2009年8月19日瞻仰，25日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