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來濰,送給我兩袋青島特產脂渣。捏了一塊放進嘴里,焦脆香滑的口感瞬間讓兒時的記憶之門打開,腦海里的的第一個鏡像,是一碗焦黃的油渣和一罐雪白如玉的豬大油。
我是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小時候,家家窮得叮當響,最強烈的感受就是吃不飽。為了填飽肚子,想盡一切辦法。春天小草剛露新綠,我們就滿溝坡里采谷荻、挖茅根;初夏到深秋是最幸福的日子,可以吃到肥嫩香甜的槐花和榆錢兒、紅艷艷的西紅杮、圓溜溜的紫茄子、脆生生的青蘿卜,還有烤得香噴噴的嫩玉米、面嘟嘟的甜地瓜……當然,少不了挨父母的打罵——因為那些吃食兒大多是從生產隊地里偷偷采摘的——其實,哪個農村孩子少得了這樣的經歷呢?
然而,缺油少鹽的日子更難熬,能吃到葷腥太難了。最令我們歡欣鼓舞的,就是家里熬豬大油的時候。
那個年月,吃油吃肉要憑票買,一瓶油吃半年是令人辛酸的現實。我的父親算是個能人。他從部隊復員回農村,后來憑著自己的見識和能力,以農民身份到公社工作過一段時間,工資不多還要交給村里換口糧,家里的日子也不寬裕,但是,畢竟能擠出錢托人買塊豬板油帶回家。
父親的自行車響著鈴聲進村,掛在車把上用草紙包著的雪白的豬板油顛得露出一大片,這消息像一陣風傳到正在與伙伴們游戲的我耳朵里,我和兩個妹妹也像一陣風似的往家里跑。因為,我們家要熬豬大油、我們有油渣吃了!
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小伙伴,上學前我總到他家約他一塊兒去學校。每天早晨,他的母親都要倒一大碗白開水,然后從醬紅色的瓦罐里挖一小勺豬大油放進碗里,讓我的小伙伴喝下去。那一小勺油,夏天是清澈透明的,冬天是凝白如雪的,閃耀著光芒,散發著香味,饞得我直咽口水。小伙伴告訴我,因為自己貧血,他的父母沒有什么營養給他補,只好托城里的親戚買肥肉熬油,讓他每天都喝一大碗放了豬大油的開水。于是,我也回家哼哼唧唧,說自己 “貧血”了,結果被父親一個耳瓜子收拾得再也不敢嘟噥。
要煉出好的豬油,必得父親親自出馬。在我們兄妹三人的注視下,父親把那塊豬板油切成小的長條塊兒,灶里點燃柴火,倒進半盆板油,隨著鍋鏟的翻動,板油條兒滋滋啦啦地響著,顏色由白轉微黃,繼而變得油汪汪。火苗溫柔地舔著鍋底,不急不燥,清亮的油脂越來越多,慢慢地,變得紅黃的板油條浮在油面之上,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焦黃可愛的油渣。火候到了,父親先用漏勺把油渣盛到大碗里,再用飯勺把滾燙的豬大油盛進瓦罐里。
油鍋底不能浪費。父親用蔥姜爆鍋后再放入切好的大白菜、嫩豆腐,扔進幾塊焦黃酥脆的油渣,抓上一把泡好的粉皮,加水慢燉,那是多么豐盛的一頓晚餐啊。
有了一大罐豬大油,每次炒菜時,母親就能把原本寡淡無味、粗澀難咽的白菜、豆角、蘿卜等炒得有了靈魂,連家里冒出的炊煙里似乎都有了可愛的香味兒,把在外面瘋玩的我們早早吸引回家。
那段時間,大碗里的油渣是我們偷吃的主角。我們兄妹三人經常一人偷拿一塊油渣躲到柴堆后,用牙輕輕咬一點點,入口酥香,慢慢咽下,舒服極了!那可是不用“貧血”就能吃到的香而膩的美味兒。對此,父親和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知道,一年四季這樣的美食我們也偷吃不了幾次。
初三那年的寒假,家家戶戶忙著置辦年貨,我的鄰居二哥跟我父親說,打算第二天一早到三十公里外的南鄉趕集。父親安排我跟著二哥去買些兒瘦肉過年。我們村離城市不算遠,兩年前分田到戶,村民的日子變得好起來,除了白面饅頭,偶爾吃頓肉包子已經不希奇。過年,必須得買肉買魚買鞭炮,大人孩子做身新衣裳,置辦年貨可不能馬虎。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二哥身上裹得嚴嚴實實,騎著大金鹿自行車飛馳在濰蔣公路上。天地烏黑,星光閃耀,寒風浸骨。天大亮時,我們趕到了大集上。長長的大路上烏泱烏泱擠滿了人,路兩邊賣鍋碗瓢盆盤碟的、賣對聯年畫攔門錢的、賣菜的、理發的,每個攤前都擠滿了臉蛋凍得通紅的人們。
到了肉市,幾個架子上掛著光溜溜的肥豬肉,早到的趕集人爭搶著要“三指厚”的肥肉膘,賣肉人嚓嚓地把刀磨幾下,一刀下去,買主就嚷嚷著“肥肉膘割少了”,瘦肉倒成了大家嫌棄的貨色。看看搶得差不多了,二哥上前問剩下的瘦肉怎么賣?攤主面露難色地說肥肉讓大家搶光了,剩下這些瘦的不好賣,如果全要了給個便宜價。
買了肉,二哥和我在集尾吃了飯,開開心心往回趕。陽光溫暖,心情舒暢。二哥說今天買的瘦肉便宜了近一半,南鄉人還在過用肥肉熬大油的日子,不再缺油少鹽的我們已經喜歡上了吃瘦肉。
今天的人們,生活物質極大豐富,加上對“三高”的恐懼,大多喜歡青菜而少食肥肉,對豬大油更是敬而遠之。前幾天,我買了一塊豬板油,細細地熬了一碗大油。看著滑嫩如玉的油脂,心底泛起一片溫暖。父親已經離我們而去,當年調皮的我們也已經兩鬃斑白,生活的酸甜苦辣嘗遍,最難忘的是油渣的香酥和父親高高抬起輕輕落下的巴掌。
鍋里水燒開,煮一把鮮面條撈進碗里,剝幾棵青嫩的油菜芯,快速氽燙碼在碗邊,碗里放一小勺醬油、一小勺豬大油、兩大勺開水。菜芯嬌嫩,油花漂浮,香氣氤氳。這碗陽春面,是我對豬油的深情懷念。
本文原載濰坊日報《北海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