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賞型威懾和威脅型威懾:比較視角下美國對日本和韓國的政策
作者:Hyun Ji Rim,塔夫茨大學弗萊徹學院國際環境與資源政策中心(CIERP)博士后,華盛頓特區Edwin O. Reischauer東亞研究中心非常駐研究員,主要研究興趣為戰略競爭、印太戰略、美國聯盟政治、東亞安全和美國外交。
來源:Hyun Ji Rim, “Reward-based or Threat-based Deterrence: US Policy toward Japan and South Korea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acific Review, Vol. 35, No. 4, 2022, pp. 705-735.
導讀
盡管日本和韓國在戰略環境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但美國通過不擴散政策對這兩個盟友的威懾在實施措施方面有所不同:基于獎勵的威懾和基于威脅的威懾。本文認為:(1)兩個盟國的國內結構環境,即理想主義偏見的分裂或現實主義偏見的統一,導致了當地對美國政策的不同反應;(2)中介因素在促進盟友信心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影響了聯盟內部層面的信任度和信心;(3)這種信任塑造了美國威懾戰略的方向,即對日本采取獎賞型威懾,對韓國采取威脅型威懾。
引言
傳統上,威懾是指“以報復的威脅來阻止軍事攻擊”。從局限于軍事行動和消極激勵的狹隘威懾定義擴展,本文轉向了斯奈德的威懾思維模式,即威懾是一種使用消極激勵以及“不限于軍事因素”的獎勵的“勸阻力量”。美國的防擴散政策和延伸威懾具有共同的目標,特別是在東亞地區,文章的重點是美國通過不擴散政策來進行威懾。
基于威懾的概念,文章考察了美國通過不擴散政策對其東亞盟友的威懾,美國通過延伸威懾為其提供了安全戰略的關鍵組成部分。盡管盟友面臨類似的地緣政治環境,但美國對東亞盟友的政策在日本和韓國的情況下有所不同。
在研究案例的選擇上,美韓都被認為是潛在的核國家;與此同時,兩個國家都處于美國的核保護傘下,從而為“延伸威懾”和“威懾變種”問題提供了比較研究的機會。此外,兩國都是美國在同一地區的盟友,擁有共同的戰略環境;都是發達經濟體,與美國有很強的經濟相互依賴關系;都在戰后通過政府層面的統一運籌達到了目前的經濟水平。
本研究的自變量是兩國的國內政治結構,因變量是美國對兩國的不擴散威懾政策,控制變量是同盟關系、核能力、能源獨立程度。本文研究了美國的核不擴散政策是如何在過去的危機中形成和得到檢驗的,以及這種核不擴散政策如何通過鞏固同盟關系信心來遏制其盟友的核野心。
關鍵節點和美國通過不擴散政策的威懾
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是指事物變遷中存在著某一關鍵時刻,這一關鍵時刻對于事物的形成和發展具有重要的甚至決定性的影響。
關鍵節點框架的優勢在于,它強調個人的決策和決策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過程如何給現有制度帶來變化,同時考慮到它們作為整體組成部分的結構背景的重要性。因此,這一觀點“抓住了重大轉折點上談判和互動中的個人層面的動態”。通過這一理論視角,本研究考察了路徑依賴過程的起點,政治對結構的影響放松,使得強大行動者的決策的后果更加激烈和重大的情況,以及在歷史上某些時刻具有一定時間敏感性或緊迫性的威脅評估和感知。
有兩個相關的關鍵節點對美國的防擴散政策產生了重大影響:20世紀60年代中期,中國在1964年進行了核試驗;70年代中期,印度在1974年進行了核試驗。這兩起事件都以不同的方式改變了美國的防擴散思維。具體來說,中國核試驗成功引發了對整個第三世界擴散的擔憂,美國的防擴散政策開始更加注重將其努力和資源轉向加強對裂變材料的控制;印度核試驗成功使美國的防擴散政策的重點從對獲取核武器的限制轉向對濃縮和再處理(Enrichment and Reprocessing,ENR)的限制、對核材料的控制。
本文研究了這兩個關鍵節點之后的美國政策變化,以及這一政策應用于日韓核不擴散背景下的變化。對日本來說,更重要的關鍵時刻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當時中國進行了核試驗,此外還有美中和解、美國向中國出售核反應堆以及石油禁運等因素。對韓國來說,1974年印度核試驗、70年代初的尼克松主義以及越南戰爭帶來的影響更大。
比較:美國對日本和韓國的政策
對于日韓來說,美國核不擴散政策扮演的角色都是相同的。那就是,一方面阻止日韓盟友獨立發展出核武器,另一方面提供應用于和平途徑的核技術、并保護它們不受到侵略。然而,這兩國的不同點在于,美國核不擴散政策的實施方式存在差異。具體而言,美國在關鍵時刻通過外部沖擊來檢驗威懾政策,采用消極的誘因或懲罰和積極的誘因或獎勵。日本得到了美國延伸威懾承諾的保證,而韓國則得到了美國撤回軍事援助和停止經濟援助的威脅等負面誘因。
首先,本文研究了危機前不同地區的結構環境,以及美國威懾政策的形成基礎。不同的地方結構性環境,無論是國內分裂還是國內團結,都有可能引發對于美國核不擴散政策的不同反應。其次,通過考察危機,發現這些危機對日本理想主義偏見的分裂和韓國現實主義偏見的團結起到了沖擊作用。此外,它們不僅對于全球層面的政治因素施加影響,也對于國內層面利益各方的安全思維施加了影響。最后,考察美國政策的轉變和制度化以及當地情況。
預先存在的結構
在核問題上,日本是一個嚴重分裂的國家,主要原因在于:(1)日本行政體制中存在強勢的反對黨;(2)日本是強社會、弱國家;(3)日本彌漫著一股和平理想主義和反軍事文化。這種支離破碎的體制使日本更難制定新政策。日本領導人有時都看到了獲得核武器的價值,但在政治上公開宣傳這一想法或突破政治障礙是不可能的,日本也認為失去或削弱美日聯盟的代價將超過用自己的核武器威懾中國的好處。因此,美國的防擴散目標——威懾其盟友并抑制任何核追求——通過獎勵日本的這種行為實現了。
韓國政府擁有更強大的行政權力,其國內政策對美國外交政策的回應反映了其國內結構性環境,這種環境可以被描述為帶有現實主義偏見的統一。韓國國內的結構性環境,以及對核道路有個人信念的強勢總統,以及總統單方面制定政策目標的能力,導致美國采取了更嚴厲的基于威脅的政策措施。此外,美國阻止韓國獲得自己的核武器往往被視為另一種形式的殖民。美國的施壓力度越大,韓國的抵抗力度就越大,這更激勵美國采取基于威脅的措施,比如威脅韓國削減經濟援助,并從朝鮮半島撤走部署的中程彈道導彈等。
1.日本的關鍵節點:20世紀60年代中期
本文主要討論的四個因素是:20世紀70年代的石油危機和石油禁運、中國核試驗、美中和解以及美國向中國出售反應堆。
首先,20世紀70年代初的石油危機和石油禁運嚴重限制了日本能源市場,迫使日本考慮進口石油的替代品,即核能。這一事件改變了日本的能源安全政策,并威脅到日本的經濟發展和工業化目標。這導致日本積極追求核能和先進技術,引發了關于核技術轉讓以及選擇核道路來讓日本翻身的討論。美國在核技術轉讓方面給予日本更有利的條件,即“事先同意”。
其次,中國的第一次核試驗是促使美國重新考慮地區安全動態和對日政策的另一個因素。盡管有中國的核威脅,但正如1968年和1970年的內部報告所指出的那樣,日本在是否獲得獨立核能力這一問題上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需要更加依賴美國的核擴大威懾。日本的邏輯圍繞著日本的核武裝可能不會對中國的看法產生必要的影響,這是威懾發揮作用的最重要因素,日本可能會因為惹惱美國而失去更多,這肯定影響了美國對日政策。
再次,美國與中國的和解和1972年尼克松訪問北京,這是日本的第一次“尼克松沖擊”,影響了美國對日本的延伸威懾和不擴散政策。盡管美國一直告訴這個盟友,遏制中國并不意味著切斷所有關系,但日本仍然對尼克松的訪問感到震驚。在安撫震驚的盟友的同時,越戰后的尼克松政府尋求從亞洲撤軍,并考慮利用日本遏制中國。美國考慮擴大日本在東亞地區的角色,這似乎符合日本的目標。美國作為霸權保護者(hegemon-protector),既不希望日本的國家實力過于強大以致于威脅到自己,也不希望其過于弱小以至于無法抗衡中國。
最后,美國于1984年向中國出售核反應堆,這有利于日本。里根政府的100億美元交易表明了政府的防擴散政策邏輯:遏制中國的最好方法是成為其主要供應國。由于相對中國來說,日本是與美國關系更為親近的盟友,因此,美國向中國出售核反應堆使得日本在日美核能合作條款的談判時取得了有利優勢。里根政府最終在1986年的123協議中給予了日本濃縮和再處理的獨特“事先同意”。
2.韓國的關鍵節點:20世紀70年代中期
韓國的關鍵節點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標志性事件是印度1974年的核試驗、美國從越南撤軍以及尼克松主義。
建國以來,韓國政府就投資開發核武器。在上世紀50年代,美韓簽署了核合作協議后,韓國投入大量財力用于本國基礎設施建設,包括原子能研究所必須的行政和立法組織。隨后于70年代,韓國的基礎設施條件已經成熟,可以開發核技術了,然而對于樸正熙這樣擁有秘密的核野心的政治家來說,韓國依然沒有辦法獲取濃縮與再處理的設施。
韓國開發核電的最初計劃是進口加拿大的重水鈾反應堆(CANDU)。但同樣從加拿大進口核反應堆的印度,讓美國對核技術出口感到擔憂。在印度進行核試驗之后,美國和國際原子能機構開始監視所有計劃發展或進口重水反應堆的國家。由于擔心從重水鈾反應堆的乏燃料中提取的钚被用于軍事用途,美國開始與韓國就核反應堆問題進行談判,同時,加拿大對韓國意圖把核技術用于雙重用途的評估也證實了美國的擔憂。
越南戰爭結束時西貢淪陷和美國根據尼克松主義從亞洲撤軍的政策對韓國造成了沖擊。韓國軍隊于1964年應約翰遜總統的要求加入了親南越軍隊,并獲得了2.36億美元的報酬。越南戰爭的過程以及美國從越南撤軍的過程都使得美國延伸核威懾的可信度受到了質疑。最終,韓國,尤其是其領導人,變得更加癡迷于自給自足的國防和獲得核武器。
美國對日韓的不同威懾戰略
日本自愿依附于美國,這導致美對日采取了獎勵性的核不擴散政策。首先,20世紀60年代達成的一項秘密協議,允許美國核武器通過日本主權,促進了兩國關系的密切和相互理解的加深。其次,1972年沖繩回歸是促進兩國相互了解的又一事件。美國和日本都非常清楚該島及其軍事設施對地區安全的戰略重要性。日本表達了收回行政控制權的愿望,在1962年賴肖爾提出建立雙邊協商委員會討論沖繩問題以滿足日本的愿望后,兩國花了兩年時間才在1964年簽署了建立雙邊委員會和美、日、琉球技術委員會的協議,最終于1972解決爭議。最后,美國在聯合公報、個人討論和聲明中一再重申的延伸威懾承諾和政治決心,都拉近了美日關系。
韓國不情愿依附于美國,這導致美對韓采取了懲罰性的核不擴散政策。20世紀70年代,當美國發現韓國可能對核武器感興趣或秘密發展核武器時,美國采取了脅迫手段來遏制韓國的核野心。1976年,美國威脅要停止經濟和軍事援助,撤出駐韓美軍,拆除核運載系統 “中士導彈”(Sergeant Missiles),此外還可能拆除所有美國許可的核設施和技術,希望韓國政府停止正在進行的秘密核計劃。
結論
文章運用關鍵節點框架對日本和韓國進行歷史比較,考察了美國核不擴散威懾政策的變化。在提供安全保障和促進和平利用核能的同時,美國還阻止盟國發展核武器,阻止它們將民用核技術轉化為軍事用途。
日本的案例表明,兩國之間的相互理解日益加深,日本自愿依賴美國,而美國對日本的信心也日益增強。美國承諾的高可信度和美國對日本的強大信心結合在一起,導致美國對日政策以獎勵為基礎。而韓國的情況則顯示出美國在很多方面對韓國缺乏信心,美韓同盟的可信度也很低。
美國聯盟的可信度和美國對盟友的信心是由前幾節所述的結構環境和個人網絡所決定的。是國內的結構性環境決定了盟國的反應,而這種結構性環境以及個人及其網絡有助于提高可信度和信心。現在,盟國對美國政策的反應反映或標志著美國承諾的可信度水平,并決定了信心水平。
文章的不足在于:聚焦冷戰時期美國的核威懾政策,而忽視了后冷戰時期美國政策的變化情況。在目前的印太安全挑戰下,在兩極體系下形成的聯盟需要重新考慮、更新和重新配置自己的角色。從重新定義每個盟國面臨的威脅因素和外部威脅,到與這些威脅相互作用的可能的國內結構演變,聯盟政策需要緊急評估和更新未來愿景。根據從這項研究中吸取的歷史教訓,未來的研究將調查受各國國內結構性環境影響的聯盟動態和政策、非中和的外部威脅以及通過不擴散實現的核武器和威懾在未來應該是什么情況,這將有助于加強聯盟管理的政策工具。
詞匯積累
關鍵節點
Critical Juncture
濃縮和再處理
Enrichment and Reprocessing
霸權保護者
Hegemon-protector
加拿大重水鈾反應堆
Canada Deuterium Uranium
中士導彈
Sergeant Missiles
翻身
Resurface
譯者:李航,國政學人編譯員,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國際安全與大國戰略。
校對 | 夏菲 吳謹軒
審核 | 李源
排版 | 楊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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