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佛教誕生以來，石窟寺就一直是信徒們崇佛齋會、巡禮祈愿的頂配場所。
及至其傳入中國，很快又遇到了發展的黃金時代——北魏。
這個短命王朝國祚雖不到150年，卻先后在兩座都城營建了舉世矚目的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
北魏 釋迦佛 云岡石窟第20窟
然而，石窟寺造價高、歷時久，還受地理環境的限制，注定無法推廣。
因此，這種宏偉藝術的平價替代品——造像碑，也就應運而生了。
你或許想象不到，這項平替的誕生，竟是源于某次缺少經費的“社團活動”。
北魏時期，佛教被立為國教。在皇室官方背書的加持下，佛教信仰很快在鄉間田野傳播蔓延開來。
北魏 《魏孝文帝禮佛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原位于龍門石窟賓陽中洞）
與此同時，民間也出現了一種被稱為“邑義”的佛教社團。
這些社團的成員多是當地俗家佛教徒，指導老師則是僧侶，社團活動有齋會、誦經等，而募集的社團經費，主要用于營造佛像、寺塔等建筑。
（釋寶瓊）率勵坊郭，邑義為先。每結一邑必三十人，合誦大品人別一卷，月營齋集各依次誦。如此義邑乃盈千計，四遠聞者皆來造款。
—— 《續高僧傳·卷二十八》
由于邑義的人數并不固定，少則十數人，多則數百人，加之信徒之間經濟條件多有差異，導致有錢的邑義能出資參與皇家項目——龍門石窟的建造；而沒錢的，只能尋找平替。
有什么東西，既能像石壁一樣開鑿佛龕，雕刻發愿文；又能節約成本，減少經濟和技術投入呢？
至少在東漢年間就廣泛應用的石碑，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東漢 熹平石經·周易殘石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于是，這些或放置于通衢大道旁，或屹立在佛寺院落中的“平替”石窟寺，就此誕生。
北魏 邑子六十人造像碑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造像碑通常是上部開龕，龕楣陰刻各類吉祥紋飾，龕下則是香爐和一眾供養人。
榜題大部分為同姓，也能看出邑義雖是佛教社團，卻也避免不了中國傳統的宗族因素。
北魏 邑子六十人造像碑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論氣勢，造像碑沒有石窟寺宏偉雄壯；論藝術，也不如石窟壁畫精美絕倫；甚至從宗教的角度，供養十座碑，可能也不如開鑿一個窟的功德高。
但它們依舊經歷了千年的風雨，聽著百姓殷切祈盼，看著人間世代變遷。
凡是在中華大地上留下姓名的宗教，大多擁有一項技能——拿來主義。不論是既有的神仙傳說，還是真實的歷史故事，皆能被套上宗教認可的價值觀，為其所用。
唐 西晉石佛浮江 莫高窟第323窟壁畫
而佛道兩家作為東漢至魏晉的宗教頂流，互扯頭花的故事自然不少，從北齊人創作的《魏書·釋老志》中，也能窺見一二。
“佛者，昔于西胡得道，在三十二天，為延真宮主。”這是道教直接“收編”了佛。
“及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這是佛教自稱由張騫引入，將傳入歷史提前了兩百年。
唐 張騫出使西域 莫高窟第323窟壁畫
然而，或許是因為底層信眾大量重合，并無矛盾，或許只是因為貧窮，在佛道爭端激烈的北朝，卻出現了同時供奉兩教的造像碑。
北魏 魏文朗佛道造像碑 藥王山博物館藏 碑陽拓片（左）、碑陰拓片（右）
我們能很輕易地從服裝上分辨出道教和佛教的神仙：左邊本土的神祗身著漢人衣服，右邊外來的菩薩則穿著印度僧侶的服裝。
但若從坐姿、手印上看，左邊這兩位道教神仙，顯然是不夠中國范的。
而右邊菩薩也很入鄉隨俗——根據魏晉時“門戶用雞”的風俗，在自個兒的龕楣上也擺了兩只雞。倒也沒別的意思，“雞主以御死避惡”，圖吉利罷了。
北魏 魏文朗佛道造像碑碑陰龕楣 藥王山博物館藏
至于碑紋的其他裝飾，如鹿、虎、飛天等，則都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和佛陀本生故事中，皆占有重要地位的角色。
不論出于哪個角度，我們都能從這塊石碑上看到本土與外來文化的吸納與結合。
這是中華文明包容性的體現，又何嘗不是促進后世文化交融的蝴蝶翅膀。
北魏 異國的懸山頂建筑 莫高窟第257窟壁畫
西魏 穿著漢裝的北朝貴族 莫高窟第285窟壁畫
不論是石窟寺中，還是造像碑上，供養人和發愿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信徒們供養神佛，總是有生前或身后的需求。即便是再虔誠、富有、無欲無求的信徒，也難達到“做功德不留名”的境界。
五代 天公主等供養人像 莫高窟第61窟壁畫
而信徒們所盼的，要么是為已去世或尚在世的親屬祈福；要么是出于大乘佛教教義，為天下蒼生、一切有情祈禱。
北魏 佛像 龍門石窟古陽洞
古陽洞是龍門石窟群中開鑿最早的石窟，也是北魏皇室貴族發愿造像最集中的地方。
北魏 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造像龕 龍門石窟古陽洞
這尊造像是長樂王夫人為她的亡子所造，希望兒子能托生在“天上諸佛之所”“世界妙樂自在之處”。也愿世間眾生，能分享到這份福祉。
太和十九年十一月，使持節司空公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為亡息牛橛請工鏤石，造此彌勒像一區，愿牛橛舍於分段之鄉，騰逰無礙之境，若存托生，生於天上諸佛之所，若生世界妙樂自在之處，若有苦累，即令解脫三涂惡道，永絕因趣，一切眾生，咸蒙斯福。
——《長樂王丘穆陵亮夫人尉遲造像龕》
北魏 供養人列像 龍門石窟古陽洞
現在再看造像碑發愿文，就不難發現：平民之愿與王公之愿，所差無幾，殊途共歸。
延昌元年七月十五日，朱奇兄弟三人等為父母造石像一區。
——《朱奇兄弟造像碑》
北魏 朱奇兄弟造像碑 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另一尊北周造像碑的發愿文則更加宏大。
大周天和三年……佛子雷僧為亡父母、見存合門大小，敬造石像一區。上為皇帝殿下、曠劫師僧，下為七世父母、所生父母、因緣眷屬及法界眾生，愿但彌勒三會長在，初首齊成正覺，一時成佛。
——《大周造像碑》
值得注意的是，“七世父母”來源于佛教六道輪回的理念，指的是今世加過去在六道輪回時的父母。因此，也可以衍生出“一切眾生”的含義。
這個發愿人不僅為父母親屬祈禱，也為皇帝、僧人、乃至一切眾生祈禱。希望他們能受彌勒開悟，得道升天，不再受苦。
北周 王文超石造像碑 甘肅省博物館藏
在北朝存在的短短195年中，共經歷了五個朝代、二十七位帝王，是中華歷史上最動蕩的年代之一。百姓們所期望的平安自在，是在夢里也難實現的。
造像碑的使命，或許并不是求神拜佛、獲得庇佑，而是幫助千年后的我們，去認識那些樸實而虔誠的生命。
唐·釋道宣《續高僧傳》
張方、鄭文，《關中北朝造像碑龕楣道教圖像考釋》
耀生，《耀縣石刻文字略志》
胡文和，《陜西北魏道（佛）教造像碑。石類型和形象造型探究》
白文，《陜西富縣博物館藏北魏隋代造像碑研讀》
陜西省耀縣藥王山博物館等，《北朝佛道造像碑精選》
王靜芬《中國石碑：一種象征形式在佛教傳入之前與之后的運用》
微博@莫高窟，《敦煌寶藏｜張騫出使西域圖：鑿空絲路的圖像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