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冬至,不算很冷,我把她送走了,那個我叫她“媽媽”的人。93歲,走得很平靜。
親屬和朋友多說,這是喜喪,應該高高興興的,但是失去一份愛,怎么可能高高興興?又有人說,她癌癥擴散三年,你盡力了,算是解脫,但是擁有著這份負擔何其幸福,以至于所謂的解脫反而讓我出現了失重感,不知道怎么面對,我忙碌,我出差,我打無數個電話,我不停地料理后事,我開始頭疼,我需要適應,我完全沒有準備好放下這份負擔。
她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這不是一個兒子在夸媽媽,作為媽媽的好,有什么好說的?天下的媽媽難道不是一樣的嗎?她可不光這樣。
我小的時候,住在無錫一個大院子里,一個民族資本家的老宅,原主人姓方,女兒叫方兆麟,畫家;外孫女叫安生,名人,大家都知道這個名字。我們是因為出生好而住進這個大宅院的,不是特有錢的那種出生好,而是作為工人階級的好,窮才好。49年之后,民族資本家移居香港了,周邊工廠的工人被組織上分配住了進來,兩棟大樓各住七八家,沿著院墻又圍起一圈平房,共計住戶30多家。窗對窗,門貼門,雞犬之聲相聞,跟一個大家庭似的。
30多家基本上是雙職工,幾十個孩子無人照料,我媽媽當時因膽囊炎而休了長病假,于是狹小的家里一到放學時間就成了孩子窩,說也奇怪,個個都叫我媽是媽,還變著花樣叫,嗲媽媽、乖媽媽、好媽媽、親媽媽、假媽媽、大媽媽……,各種親熱的叫法爭奇斗艷。說是照看一下,其實蹭吃蹭住是家常便飯,要知道那個年代糧食要憑糧票買,副食品要憑副食品票買,生火的煤球要憑煤球票買,都是限量供應。沒見誰給過一分錢一張票。直至那個院子搬遷、拆除,這幅溫馨情景才從現實里消除。
然而媽媽只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農村婦女,文盲。鄰居們在需要著她的同時,也嫌棄著她。煤球不夠,她撿柴來燒,樓上人家嫌煙熏了晾曬的衣服;天不亮她去插隊,買一塊肥肉回家熬油,同樣排隊的鄰居跟她吵架,全然忘記自己的孩子晚上也要蹭那一碗豬油拌飯。
親屬也嫌棄,因為我家靠近火車站,鄉下進城或遠道回鄉的親戚都會在我家落腳,對他們而言是一年來幾次,對我家而言是如同開了免費旅館,卻還常常招嫌說她招待不周,酒菜不足。爸爸是個更好的人,別人說招待不周,他就叫媽媽添酒添菜;別人說要住幾天,他就答應住幾天;別人說要全國糧票,他就叫媽媽拿出一點全國糧票。他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我媽媽只得接待著、張羅著、伺候著、忍受著。最嚴重的嫌棄還是來自我的爸爸,那一次嫌棄,我終生難忘。
大概七十年代初,那天深夜我醒來,發現爸爸沒睡,和一個鄰居苦著臉在喝酒。媽媽也沒睡,坐在角落里。爸爸噴著酒氣反復說一個我很陌生的詞——離婚。這個多年的先進工作者,這個根正苗紅的基層干部,這個拍照都要拿著寶書擺標準坐姿的人,多次申請卻仍加入不了組織,原因就出在她的妻子身上,說她解放前曾經嫁給一個國民黨小軍官。
那一夜我醒了很多次,他們都沒睡,天亮以后,好像事情過去了,再也沒人提起,家里也沒有發生變化,爸爸再也沒提組織的事,和母親一直相親相愛到最后,真不知道爸爸那一夜是怎么熬過的,怎么下的決心,怎么作的取舍。但是媽媽的眼神我卻沒法忘記,坐在角落里,最暗的地方,靜靜地等待著男人的判決,還替他溫著酒。
我十分害怕,卻不無疑心。
那時候我會想,媽媽會不會是個女特務?她會做那么多好吃的,會給我打毛衣,曾經嫁給國民黨小軍官,家里還有不少挺小資的香囊、玩具、碗碟、家具,會不會假裝文盲?會不會墻縫里有臺發報機?直到改革開放了,我都想媽媽會不會突然告訴我有個海外關系港臺親屬什么的?
無論我怎么偵探,都沒有弄清楚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有很多謎。比如她身份證上叫徐金娣,但是很多人又叫她高金娣;比如她有不少舊時上海灘上的那種照片,尖角領子的襯衫,燙發,還化了妝,這和一個農村婦女的形象不符合。她是誰?
后來漸漸給媽媽梳理出來一個模糊的人生脈絡,其際遇其坎坷,令我欷歔萬分。原來她的媽媽曾經改嫁,所以她有了兩個姓;而繼父又容不下她,于是早早被送離家當了童養媳,長期離家導致我今天基本不認識外婆家親戚;然后去上海紡織廠打工,窮則窮矣,倒是有了幾張洋裝照,留下來一個農村婦女少有的青春與旖旎的影像,也在舊時代的尾聲有了一段令她后半輩子抬不起頭的短暫婚姻,那段婚姻似乎沒有孩子,于是解放后嫁給了我的工人階級父親。
這就是我深愛的母親的前半生。
盡管城里人像我說過的那樣,又需要她又嫌棄她,但是我從來不嫌棄,到不是我的覺悟高,而是她值得在我的心里有高大的形象。
她管我吃管我穿管我住,還替我打抱不平啊,四年級時,我的英語卷子全是勾勾,沒有一個叉叉,老師卻給99分,憑什么扣一分?媽媽見到我在生氣,二話沒說拉起我進學校,找老師評理去。盡管老師的歪理把她繞進去了,啥也沒改變,但是她在我心里有保護神的形象了啊!
我跟小伙伴打架,手被拉脫臼了,半夜媽媽帶我敲醒街坊開小吃店的胖阿姨家的門,說她會治,那阿姨捏了幾把,瞧準了一拉一抻,說好了,要我伸手去抓一粒糖,我忍著劇痛抓到了,她們一片歡呼,說真的治好了。雖然說第二天我還是不得不進醫院重新治療,但是那一夜我從媽媽的眼神里看到的全是憐愛。你們覺得這里有愚昧嗎?我不覺得,我只感覺到愛。
然而,也有人希望我嫌棄她,或者說以為我會嫌棄她,這是真的。因為我在長大過程中很快知道,我的人生居然也隱藏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她不是我親生的媽媽,她只是那個我叫她媽媽的人!
我只是寄養在這個家庭,我的生父生母在幾千里外的東北,但是我有很多血親卻跟我同在無錫這個美麗的江南小城。我們常常見面,他們很關心我,問我吃得怎么樣,穿得怎么樣,阿姆娘(他們不肯接受我叫她媽媽)對我好不好。然后說那不行,怎么吃這個,怎么穿這個,怎么讀這個,怎么做這個,這不是教唆我嫌棄是什么?但是我當時的心里,無論聽誰提起親生不親生,都極度反感,哪里還接受得了教唆?你越說不好吃的,我越愛吃,那是我媽媽做的,那是我家里的全部,那是媽媽藏著掖著給我的;你們越說我媽媽不好,我越愛,因為她從不說別人不好,她只會時時處處幫別人。
她帶著我去上海走親戚,坐鐵罐車,十分擁擠,只有幾個小窗口給人透氣,我覺得我快悶死了,媽媽抱著我,舉著我,擠到小窗前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她這么折騰,自己不悶嗎?我沒見她搶占過那個救命的窗口。
母親去世那天,我餓著肚子奔波了半天,回家吃一點東西,妻子夾一個雞心給我,說補一補,我卻突然哽咽了,眼淚刷地流下來了,因為從小到大,家里但凡吃雞,媽媽都會把雞心藏起來給我吃,她總是說吃雞心補記性,我是個讀書人,最需要補記性。而所謂的藏起好吃的留給我,防的是姐姐,那是她的親生女兒!姐姐比我大10歲,工作早,紡織廠里三班倒,也需要營養的。媽媽待我好過待親生女兒,不是親的是什么?
我上了大學,我到深圳工作,我是全家的驕傲,我回家是上賓,連一只碗都不要我洗。后來爸爸去世了,后來媽媽得了老年癡呆,姐姐移民澳大利亞,我就把媽媽接來深圳。陪著她坐飛機的時候,她那個高興啊,說靠了兒子有福氣,飛機都坐到了。由于擔心老年癡呆的人容易走丟,所以只能寄養在敬老院,那里條件很好,有很大的院子供她活動,有專人守著大門防止老人走出去,我也請了專人全天候護理她。
漸漸地她不記得人和事了,卻永遠記得我,特別依賴我,見到我去,總是開心得大叫起來,要給我去廚房做飯,要留我住下,她忘記了坐飛機來深圳,以為還在江南那個城市,以為我是回家探親,一遍遍高興地大叫,一遍遍問我可以呆幾天,一遍遍跟人講我是她從小養大的,是孝順老實孩子,叫大家別欺負我。她開心一次,我也開心一次,一兩個小時,我和她上演幾十回的重逢戲。她的意外和驚喜,每一次都是真的,我的也是。
又一次,她突然轉移話題問我,爸爸媽媽好嗎,我知道她問的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很想說,你才是我的媽媽啊,但是她老年癡呆了,很難跟她講清楚道理,于是我據實告訴他,生父生母都去世了,不料她大急起來,怎么會,怎么會?那份傷心,撕肝裂肺。隔了不多時,她又問,爸爸媽媽好嗎,我換了一個答案,說好著呢,我常常去看他們,她開心地說,應該常去看看。這又成了一個標準橋段,我不斷配合她重演。
這樣一個癡呆了還想著別人的媽媽,有什么理由被人嫌棄?三年前媽媽遭遇大病,在即將上手術臺的時候,醫生叫我考慮放棄,結腸癌晚期擴散,這么高齡,花了錢也有很大可能下不了手術臺,有可能未來都要插管,有可能出不了ICU,還會花很多錢,不治也說得過去,但是我心里過不去,于是毫不猶豫簽下字。手術整整五個多小時,媽媽奇跡般地康復了,又快樂地過了三年,這三年,是不放棄不拋棄不嫌棄換回來的。敬老院那個開心果又回來了,她會教別的老人怎么扶著扶手活動,見到隔壁老人摔倒她大叫救命,義工演出她最會鼓掌,和小朋友合影時表情最陽光,別人照料她的時候她總是說阿彌陀佛謝謝你。她走到哪里,哪里笑聲就起來了。她自己也笑,盡管她不明白為什么笑。
她走之前一周,敬老院催我過去看看,說情況不好,我總是忙得抽不出時間,感謝老天,那天本該去廣州出差,卻發現下午必須參加深圳的另一場活動,去不了廣州,反而偷得半日閑,我立即趕過去看她,卻看到她眼睛都不睜,一直睡著。我不停地撫摸她的臉,呼喚她,很多次,然后她突然睜開眼,看到我,認出我,開心地笑,任由我撫摸她,堅持著跟我說了一些話,那一下,我堅信她沒有什么大的問題,還可以活很長的時間。卻不料只過兩天,她就走了。睡著睡著就走了,也許是得到了我的陪伴,走得很安詳。我的妻子和護工兩個一起給她換衣服時,說感覺她就是睡著了。
今天,我把這個我叫她媽媽的人送走了,送到那個我叫他爸爸的人身邊,那個差一點放棄、卻一輩子沒有放棄她的人,是她一輩子最瓷實的依靠,她肯定很高興。親屬朋友同事們,謝謝你們的慰問,我都心領了,然后你們就忘了吧。這個從舊時代里走過來的文盲,這個在城市里生活卻有著農村習氣的婦女,這個到處被需要又常常遭嫌棄的人,有我記得,有我每一分每一秒惦記著,就夠了。反正下輩子,我還做她的兒子;有多少輩,我就做她多少輩的兒子,陪著她傻,陪著她被嫌棄,陪著她做好事,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