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思記
國慶節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因為10月2日是父親的忌日。轉眼之間,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周年了。兄弟姊妹商量好,一起回家祭奠他。
土家族講究“哭著來,笑著去”,是一個特別灑脫的民族,在土家族的風俗中,對故去的先人們也似乎沒有很特別的祭奠儀式和特定的祭奠時候。比如很多地方特別重視清明節,基本上把它變成了一個專門為先祖們上墳祭掃的日子,與古時候呼朋喚友、郊野踏青的原始意味相比,已是大相徑庭了。但這個節日對于土家族人來講,無論踏青還是祭掃,都不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日子。
印象中有幾個日子好像是比較特殊一點,那就是每年除夕的時候,或者家中有重大喜事要辦酒的時候,是一定要祭祀祖先的。記得小時候,在做好年夜飯,一家老小坐上桌之前,父親總要母親先炒上幾樣好菜,整整齊齊擺在桌上,把碗裝好飯,擱上筷子,四周擺好椅子,如待客一般。我們兄弟姊妹也圍在桌子邊,看著父親的一舉一動。只見父親拿起酒杯,斟滿酒,神情肅穆地站在飯桌前,對著堂屋正中的香火臺子,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念的什么內容。念叨完畢,就把杯中酒一位一位地倒在每個席位前的空地上。做完這道儀式,收走桌上的飯菜碗筷,另外端上母親早就準備好的菜肴,一家人才正式開始吃“團年飯”。
父親告訴我們說,這項儀式名為“叫祖宗”,就是祭祀先人,表示不忘祖恩的意思。我那時還小,并不太明了其中的真正意義,但總覺得祖宗是應該紀念,不能忘記的。儀式雖然簡單,卻也顯得非常神圣,非常重要,因此每到過年時,心中就隱隱有一絲盼望和等待。后來我們慢慢長大,四處謀生,父母親也慢慢老去,年夜飯由大哥大嫂去安排,這項儀式不知什么時候就慢慢淡化、取消掉了。我有一次回家過年,提議大哥大嫂是不是把祭祀儀式適當恢復起來,但他們似乎不太同意,也就作罷了。
父親最后一次主持祭祖活動,是在老大的兒子,也就是父親的長孫完婚的時候。按照土家族風俗,一對新人拜天地、入洞房的大婚當天,在酒席終局、宵夜開始之前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就是祭祀祖先。這時候堂屋正中早就用兩張大桌子拼成了香案,鋪好了紅紅的絨毯;香案的正中是一長排碟子,碟中盛滿各種各樣的糖果糕點、花生核桃等,這是給祖先們準備的貢品了;碟子兩邊,是一溜小酒杯,也已斟滿了美酒;香案的兩邊,各擺著兩條高腳板凳,是祖先們就坐的地方;香臺之上,一對大紅蠟燭正亮亮地燃燒著,映照著香火臺上的大紅“囍”字,還有堂前喜氣洋洋的人們。
在眾多親友的注視和參與下,父親開始虔誠地主持祭祖活動。那一套儀式我們從小就熟悉,可很多年輕人還是第一次看到,于是就忍不住嘖嘖贊嘆,算是開了眼界。那時候父親的身體已經很不好,時常便血,身形也日漸消瘦,但他那天卻穿戴一新,看起來氣色健旺,精神矍鑠,誦讀祭文的聲音也不知不覺洪亮了許多。可以想象,這絕對是父親最高興的一天。俗話說養兒容易望孫難,現在孫子都長大了,孫媳婦都進了家門,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高興的呢!父親在禱告的時候,一定也把他的喜悅傳達給列祖列宗了吧!
父親算是有福的,他的福氣甚至轉化成了強大的生命力。他雖然重病在身,卻挺過了數年光景,不但迎到了孫媳婦進門,也等到了重孫的呱呱墜地。其實重孫還沒有降臨,為了小生命的未來安全,他就自掏腰包,找來師傅,買來沙子水泥,把整個院壩海得平平整整(“海”是土家語,指用砂漿水泥澆筑地面),又用不銹鋼做成漂亮的欄桿,把整個院壩精心圍了起來,太陽一照,亮閃閃的,成了一道小小的風景。旁人們都夸父親為重孫子想得周到,父親聽后,別提有多得意,真正是笑得合不攏嘴了!
重孫剛剛生下來兩個多月,父親就去世了,留給我們的是無盡的哀思。現在他的小重孫已經一歲多,正在牙牙學語,也可以坐在學步車里,在欄桿的安全保護下,無憂無慮地玩耍了。只不知等他長大以后,還能不能記住他的太爺爺為他所做的這一切,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會想起來祭奠他!
去年父親去世時,正是中秋國慶期間。我是過了“頭七”才走的,算是陪了幾天父親亡靈。之后的“五七”和臘月份的冥誕,以及今年的清明節等,因為隔得實在太遠,都沒能回去,從中真正領會到了古人所云“忠孝不能兩全”的苦澀。因為在外奔波的我們只有國慶期間才有假,才能一起回去,所以我們決定不采用農村用陰歷紀年的傳統,而是改按陽歷來確定忌辰。這也算是我們對父親的一點小小心意吧!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回家更重要的事情,是看望母親。我是一直主張厚養薄葬的。父親在世時,我們理應精心照顧,少留遺憾;父親去世了,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哀思只能深藏心中,其它再多的鋪張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形式,沒有多大意義。而母親還健在,盡心盡力把她照顧好,讓她健康快樂,頤養天年,才是我們作為人子的最重要本分,也才是我們對父親的最好紀念。
母親年長父親五歲,身體卻硬朗許多。轉眼一年時間過去了,她也扛住了父親去世對她的嚴重沖擊,除了又蒼老了一些,沒有更多改變。可每當看到她的白發隨風飄起,就讓人忍不住心疼。幸好母親在飲食、睡眠等方面都還不錯,沒有什么大礙,說起來真是我們做兒女的最大福氣和安慰。
每次和母親聊天,我都要對母親說,您的任務就是好好活著,健康長壽,爭取活到九十歲,活過一百歲,做我們的榜樣,讓我們驕傲!母親總是笑著搖搖頭,回答說,我才不管它呢!哪個曉得活不活得到?!
這時候我總會默默念叨:一定會的,一定會的!我甚至想,父親泉下有知,也一定在替我們這樣萬般祈禱吧!
其實我這次回家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想處理掉父親的遺物,主要是衣服之類的東西。
父親走后留下的衣服大約有幾十件,其中有我前些年給他新買的,或者穿得舊了一點送給他的,也有我的同學、朋友給他買的,他自己買的秋衣秋褲等也有一些。父親一生非常講究文明衛生,胡子刮得溜光,穿戴也講究干凈整齊,母親也是一天到晚、腳不停手不空地愛收拾,衣服總是被打理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父親的這些衣服,檔次和質地都比較好,穿的次數也不多,好些衣服只下過幾道水,看起來都是新嶄嶄的。只是因為父親年紀大了,抽煙時不小心,有的衣服被燒了一個兩個小洞而已。
父親去世后,也許是母親害怕睹物思人,當日就要我們把它們抱到墳頭,一把火燒掉。我見這些衣服都還不錯,有的衣服比我自己穿的還貴重還好,覺得燒了怪可惜的,就建議母親先把它們留下來,好好清理一下,讓在農村的兄弟姐妹先選一選,喜歡的就拿回去,打粗穿穿也行,做個紀念也行。最后剩下的,也可以捐給鎮上福利院那些孤寡老人,發揮一點有益作用。我總覺得我的想法應該是可行的。對我來說,衣服只要沒有大洞小眼、不打補丁就行。記得前幾年,百十塊的上裝、三十塊的長褲,穿在我身上不也蠻好的嗎?
只是事情的發展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天中午,給父親做完法事、放完鞭炮禮花、祭奠完父親之后,母親就把父親留下的衣物找了出來,一件一件疊放在房前案板上,交給我處理。我向大家說了我的想法,請大家自選自取。為了示范和紀念,我帶頭挑了一雙登山鞋。鞋子原本就是我送給父親的,只是父親嫌它笨重了一點,不太愛穿。我想,那就拿回去自己穿吧!
誰知其他兄弟姊妹都說不要。大嫂說,現在家里最多的就是衣服,根本穿不完,舊衣服沒人要。就連目前家境最難、穿著也最差的二哥也是這樣說。許是前面兩個兄弟表了態,后面的姐姐妹妹也都明確表示不要了。到了最后,二哥似乎勉為其難一般,從中挑了幾件質地比較一般的秋衣秋褲拿走了,其它質地好得多的大衣外套等,他卻一件都沒選。
我見大家都不肯要,就對母親說,那就把好點兒的衣服全部挑出來,送給鎮上的福利院吧!誰知母親對我說,她早就問過福利院的領導了,福利院現在也是只要捐款,不要舊衣服,據說是舊衣服難得給那些孤寡老人分配,怕惹麻煩。
我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真恨不得把它們拖到長沙,捐到哪個福利院去。但想到農村福利院都是這樣,何況城市呢!無奈之下,我最終只好同意母親的意見,把父親留下的所有的衣服架到他的墳頭,點了一把火。沒用多大功夫,一大堆衣服就化為了一堆灰燼。
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和騰騰升起的黑煙,我不覺有點黯然神傷:到底是我被out了,還是別的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我們這個社會的腳步,到底邁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