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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齊《而我深情難安》
海上總有浪，過了平地總有高山。
人生路漫漫長，慢慢走。
只愿你早點找到你的安身之處，有屋頂，有酒肉，有心愛。（編輯：可樂）
1
正是櫻花漫天的日子，一個人，邁著沉靜的步伐來到了公園里，站在開滿淺粉的櫻花樹下，不時有人來這棵公園最大的櫻花樹下拍照，我成了他們凌亂而多余的背景。
人流從擁擠到稀疏，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我腳下丟棄著一個花環，我想彎腰把它撿起來，戴到自己的頭上，卻被滑輪的小朋友踢了很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瀟灑，歡樂，我突然意識到我有多久沒有幸福過了。
2
生母把我送給姑姑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我的人生會有什么樣的改變。但是看到母親用悲傷的語氣對著我說，你不能再繼續待在我身邊。然后硬把我塞到了姑父的車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姑姑坐在后座拼命地按著我的肩膀，試圖阻止我掙扎。等汽車開進了一個幽深的小巷子里，我才逐漸安靜下來，雙手緊扣。我將必須融入另一個陌生的生活。
門口站著一個小男孩，看我下車要進門，哭著要把我往門外攆，不許我進他家。看著姑姑脫下腳上的鞋打他屁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攔下她，不讓她打。從那以后，我的表弟——林生，和我形影不離，每天粘著我，讓我背著他玩。
小孩子的世界單純且可愛，容易進入亦容易脫離。可我，又何嘗不是小孩子呢？
第二天，姑姑帶著我去新學校報道，很多同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這個插班生。來到新的地方，我有種與世隔絕般孤獨。但是，我必須要融入他們，這是母親對我說的。
她說，依依，你必須要學會在新環境中重生。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反問母親，我的父親呢？他在哪里？
一直得不到答案的我曾經一度以為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父親這個角色，可當我看到有身形高大，體格強健的男人陸陸續續來接同學回家，牽著他們的手。同學們仰著頭叫爸爸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每一個孩子都應該有父親和母親的。
而母親只是哭。我不止一次的看到她哭，有時候站到陽臺上，有時候在廚房，甚至有時候在客廳沙發上哭到哽噎。在那時候，內心的恐懼總是竄上心頭。我不知所措，茫然無助。
我輕輕地走到母親的面前，母親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把我擁入懷中，反復地對我說，我只有你，我只有你……
這樣的事情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母親的身形日漸消瘦。從她的背后，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哀怨女子的悲苦。
我再也沒有問過關于父親的問題，也沒有問過她為什么那么傷心。只有八歲的我，忽然之間有了成年人的淡定從容。稚嫩的外衣在不停地被撕碎，成熟過早地住進我的身體。
與母親的記憶在那一年戛然而止。之后的很久很久，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3
關于母親的消息，我只能從姑姑和姑父那里得知一些零碎。也正是這樣，我終于知道了我應該知道的，比如母親把我送人。
午飯剛過，林生又要我背他。躲不過他的死纏爛打，我只好勉強背他在院子里走。走到挨著里屋的窗邊，我聽到了姑姑的一聲嘆息，接著聽到她對姑父說，依依的命也真是苦，她剛出生她爸就因為賭博輸光了所有的錢，還不知悔改，借高利貸又要去賭，最后被人追著打，現在也不知道跑到哪個地方去了，妻兒老小都不管了。依依她媽這么年輕就要守活寡，好不容易現在找了個依靠，對方居然又在外面包養小三……
我放下林生，跑出門想去找我的母親。出了大門我就迷路了，我返回想要問姑姑，我突然意識到這根本就是徒勞的。既然母親把我送到這里，就不會想要我回去的。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笑了。
等到我從公園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開始上晚自習，我被叫到辦公室狠狠批了一頓。這是我早就料到的，也根本不在意。我早就習慣像土一樣被挖掘機拖來拖去，最后甩到一個坑洼里去，做個填補。
在班級里，我終于學會了融入。班上的人都跑過來問我去了哪里，我什么都不說，只是趴在桌子上睡覺。
我想要安靜，想要在這一天的最后一段光陰找回我自己。
思緒很亂，腦海里一直在回響一個聲音，我是被拋棄了。父親下落不明，母親為了自己的幸福拋棄了我，但是事實證明，她根本不幸福。我不知道如果我一直待在母親身邊的話，她會不會就可以好一些，或者是我可以替她教訓那個出軌的男人。我不敢假設，想著想著，我竟然睡著了。
夢里，我回到了母親的身邊。她笑靨如花，帶著我去商場購物。我穿著美麗的裙子牽著她。她帶我去吃德克士，帶我坐船，在我睡覺的時候給我講故事。故事書突然從母親的手上滑落下來，砸到了我的頭上。
我被一下驚醒，卻看到林生站在我面前，他來接我回家。
一路上林生很安靜，周圍的樹葉在颯颯落下，暗黃色包裹了這條路。秋天到了。
林生說，我會很快長大，保護你。
我想保護你。
這個時候的林生仿佛是一個大男孩，對我許下諾言。我不以為然地回復他，等你長大再說吧。
4
姑姑的類風濕病越來越嚴重了，現在天氣逐漸轉涼，她每天受著疼痛的折磨。看著她被疼痛折磨得逐漸變形的身體，我仿佛又看到了哭倒在沙發上的母親。姑姑叫我，我害怕地不敢上前去，姑姑失望地轉過身面朝墻壁。
林生跑過來給姑姑送飯，扶起她的上身，把飯在嘴邊輕輕吹涼了送到嘴里。
忽然之間，林生的肩膀變寬了許多，手掌寬大有力。這個林生，還是以前老愛讓我背他的林生嗎？
一股酸澀充斥在鼻腔，我跑出屋，站在馬路上，感受著生與死的參差之間。
姑姑還是在一個溫暖的午后離世了。鄰居幫忙把棺材抬出去，我穿著白得像雪一樣的衣服跪在門口，一滴眼淚也沒有。林生走到我面前，問我，依依，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難過，雖然眼睛干澀得像是斷裂的土壤，我沒法偽裝成很難過的樣子嚎啕，卻擠不出眼淚。
林生眉頭緊皺，似有生氣。我明白他的感受。這樣的感受讓我與林生的距離被逐漸地拉遠。
超過一個月我們彼此沒有一句交流，低頭不見抬頭見，也只是視彼此空氣般存在。我受不了這樣的感受，這樣還不如把我囚禁！
林生，我要走了。他看到我兩手空空，問我去哪里。
來到姑姑家這幾年，姑姑待我不薄。家雖窮，但是也讓我吃飽喝暖。如今姑姑不在，我似是沒有必要留在這里。只是，我想我會想念林生。
我會想念你！
自始至終，林生只有那一句話“你要去哪里”，他終究無法釋懷。
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林生說，不要走。聲音微小得像是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抬頭看看天，艷陽高照。
5
在商店櫥窗的玻璃上，我看到了一個長發披肩，雙眼皮很寬的女孩。她的嘴巴緊閉，發育不良的身體已經可以隱約看到少女的癥狀。
她和我有著同樣的動作，我的頭向左歪，她也向左歪，我的手揚起來，她也照做。我問她是誰，她反而沒有了聲音。她的身后忽然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成年人，我問她想要干什么，她依舊不回答我。我嚇得后退，撞到我身后的人，看到和她身后的大人一模一樣。我反而不害怕了，我告訴她，我會想你的。
我決定去找我的母親，我想用我的身體溫暖她。我想和她相依為命，不讓任何人欺負她。在兜兜轉轉了一個多月之后，我終于在一個幽深，骯臟的小胡同里找到了母親。她正在樓下擇菜，看到我，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端著菜上樓。我跟著她上樓，來到一個只有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里。屋里凌亂不堪，到處堆砌著雜物，墻壁因為年代久遠呈現灰黑色，挨著門口的餐具還沒有來得及洗刷。床上疊著小孩子的衣服，我剛要問，聽到身后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叫媽媽，我的母親應承著把它抱起來。她和我長著同樣寬大雙眼皮的眼睛，不過比我好看多了。
母親問我，怎么不去上學，來這里做什么？
姑姑死了，收養應該結束了，我想回來你身邊。
突然母親暴躁起來。你不該來這里，我已不是你的母親，你走吧。說著把我拉扯到外面，關上門。與我隔絕于世。我還沒有問她那個男人在哪里，你為什么會住在這里。不過在屋里環顧四周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一點關于男人的衣物，猜想，他們一定是離婚了。
這個小女孩兒是她和他的孩子。
母親不肯認我。我不明白為什么母親愿意和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在一起，卻不愿和我在一起。
我就真沒討人嫌嗎？還是因為我的父親是個賭鬼，潛逃犯？如果真是因為我父親，難道真的要讓我來還？
我又重新回到學校，但是我沒有回姑姑家。
學校要打算開除我，也正好，我可以出去掙錢。在宿舍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一床破舊的被子，兩件洗得泛白的衣服。只是我想看看我的同學，看他們純真的臉，真讓我羨慕。一個同學告訴我，林生來找過我，不止一次，每次都能看到他傷心的樣子。
林生給我留了一封信。
“依依：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走，回來好嗎？
依依，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我很痛苦。我想再見你。你在哪里？
——林生”
他真的長大了，開始明白感情的事情了。
那天，正好是我十六歲的生日，這林生送給我的禮物，這封信被我帶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我想，應該要重新開始了。
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在心里對林生說，你已是我今生彌足珍貴的牽掛。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