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會客廳》：探索文化本相，回溯各自路程。
本期嘉賓：李雷。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版畫家協會會員、中國古版畫研究會會員，安徽省文史館研究員、安徽財經大學設計與藝術學院特聘教授、安徽淮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客座教授。
馬爾：初見李雷兄的情景猶在眼前。
相逢東籬小院，老哥哥溫文爾雅，聲息親切。
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相見吧？
李雷：是的。此前馬爾先生的文章我已拜讀多篇，文筆輕松樸實，筆觸貼近生活，注重人物性情的刻畫，藝術平民化的寫作手法尤接地氣。
觀文看風格，有種心心相惜的歡喜。
那次是由楊國會老弟提出相約幾位好友去東籬書院小聚。
見馬爾先生也在，我喜出望外。可謂“與君久有神交、終得把盞言歡”。
馬爾：相見恨晚，一面而成摯友。
去年元旦您在濟寧搞個展，我和郭宜中主席、沈堂主專跑過去祝賀。
我抓了一張您出來迎郭主席的照片。老朋友異地相見，喜形于色，很是動人。
我就在想，畫畫大約和碼字一樣，它既是藝術表達，也是性情的修煉。
您的體會呢？
李雷：2021年元旦，濟寧市漢文化博物館高成豐館長打造“漢園”周年慶典，我受邀在漢園做了一場作品品鑒會。
考慮淮北、濟寧相距較遠，只邀請了您幾位文化學者來參加活動。
大雪初霽，氣候極寒。看到幾位先生不辭辛勞，驅車數百里來到漢園，我確實感動到無以言表。
談起藝術的表達和性情的修煉，我認為，不僅僅是繪畫和寫作，任何藝術的表達形式，都是作者性情的修煉。
繪畫書法用筆用墨自由揮灑，音樂聲律在環宇中悠然迴蕩，文學作品字里行間反映著社會百態。各自內心世界的喜怒哀樂，都在表達中不斷地修煉和完善。
我很看重一件作品里所包含著的“技”與“道”的關系。
雖然技是表象的，但透過技卻顯示出道的深刻思想內涵。“道以技顯，技以道進。”只有升華出“技道合一”的境界，才能創作出真正登峰造極的藝術作品來。
而“道”的感悟與內心的修煉密不可分。
馬爾：說得好！
下面就要進入比較專業性的話題了。做畫家訪談，我怕掉進專業性陷阱，會一本正經地不懂裝懂；所以我和您只能泛泛而談。
您是畫版畫出身，已經畫到了一定的藝術境界。為何會突然轉向國畫了呢？
李雷：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初，安徽省美術家協會在淮北市舉辦了一期業余版畫創作學習班，當時授課的是我囯著名版畫家吳燃先生和安徽師范大學教授鄭震先生。
我有幸被推薦參加了學習。
那時我的身份還是個煤礦工人，初識何為木刻，何為版畫創作。
“一見鐘情”，上手很快。在諸位老師的細致教學和耐心輔導下，我完成了反映礦山生活的處女作《下井之前》。
令我興奮不已的是，此作竟在《安徽日報》和《安徽黑白木刻選》上發表。
您是寫作的應該可以理解，作品的出版發表，激起了我對版畫的興趣大增。
多年來，我得到了恩師吳燃先生的諄諄教誨，先后去天津美術學院設計系和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求學深造，扎實了繪畫基礎，拓寬了視野，更新了思想觀念。
版畫創作的題材從煤礦生活、城市人文到鄉村風情，內容不斷豐富；作品的風格也逐漸完成了從裝飾到寫意的轉變。
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如：《礦山瀑布》、《城市美容師》、《麥上場》、《旋》、《天邊那顆星》、《古徽遺韻.青花系列》、《走進老街.大紅門系列》等等，從中能明顯看出我不同時期版畫作品變化的軌跡。
中國傳統繪畫是由三大部分組成的，一是宮庭繪畫，二是文人畫，三是民間繪畫。
我比較喜愛民間繪畫。民間繪畫出自人民大眾之手，是與百姓生活勞動相伴相隨的藝術形式，最能代表平民百姓的審美需求和祈福愿望。
民間剪紙、木版年畫、民間刺繡、漢畫像石等等構圖大膽，造型夸張，色彩浪漫的風格以及實用性與審美價值統一的特點深深打動著我，所以我在版畫創作階段的很長一個時期，作品大都是傳承、借鑒民間美術的因素。
藝術是相通的，隨著藝術理論、思想認識不斷提高，我感覺到版畫創作的形式，已經不能完全表達自己內心對中國繪畫諸多形式的渴求。
版畫形式中的裝飾性、設計性和版版套印的繁復工序，仿佛束縛了我對繪畫寫意性創作的激情。
2000年初我便開始學習水墨的形式進行嘗試，從“握刀向木”到“以筆代刀”，從版版套印制作到筆筆揮灑寫意。我在宣紙上盡情游歷，尋找著在版畫創作中從未有的感覺和樂趣。
起初只是想在版畫創作的歇息之余畫些水墨放松一下身心，但真的走進了中國畫的情境卻一發而不可收拾。（哈哈）
馬爾：轉向過程說得很明白，它其實也反映了您在不同時期的表達訴求、藝術追求。
很顯然，您在比較短的時間內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沉淀出自己的個性化繪畫語言。
“三國人物系列”，尤其是關公形象，特別有“李雷味道”。
李雷：中國畫有工筆與寫意之分，中國畫的水墨寫意，最能詮釋中國傳統文化的民族精神。由于水墨和宣紙的交融滲透，善于表現“似與不似之間”的意象特征，這種意象特征能使人產生豐富的遐想。
我在中國畫水墨寫意的表現中，選擇了人物畫作為主攻方向，著重表現廣大平民百姓喜聞樂見、耳熟能詳的三國人物。
談起作品的個性化語言，其實與我多年從事版畫創作和作品借鑒民間美術元素有關。平面化設計、造形簡潔以及高度概括的創作理念，使我在水墨三國人物系列的創作中，舍去了很多繁褥的細節，注重人物神韻的刻劃，簡約而不簡單，豐富而不繁雜，色彩明快而不艷俗。
關公是三國時蜀國一位大將，一生忠義仁勇，誠信名冠天下。
他的忠義仁勇滲透著儒家的倫理道德精神。千百年來，人們崇拜關公，本質上是崇拜關公高尚的道德人格。在清初《三國演義》的評語中，關公已被崇譽為集儒雅、英靈、神威、義重于一身，“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霽月光風”的古今第一奇人了。
我在創作以關公為主的三國人物系列時，畫面中充分吸收民間美術散點透視的特點，重要人物比例偏大，次要人物較小，濃墨重彩地突出關公在畫面中忠義仁勇的英雄形象，力求給人以視覺沖擊。
我刻畫的關公的形象，大都是大大的頭，紅紅的臉；長長的眼睛里，眸子總是給人一種堅毅剛強的神韻；厚厚的腳，寬寬的身軀呈現著不對稱平衡狀態，給人一種穩如泰山的英雄氣勢。
著名篆刻家牛家彊先生曾為我刻了一方印章“不與人同”，我也正是秉持著這種理念。在三國人物系列的創作中，不與人同，努力探索自己的創作之路。
馬爾：所以作品的個性特別強烈，一看就知是李雷作品。
在我眼里，它有民俗文化的煙火氣，筆劃、色彩“拙”出了韻味。
您在結合版畫技法的同時，也汲取了民間文藝其它形式的養料。
李雷：民俗文化，是指民間民眾生活文化的統稱，是中華民族5000年傳統文化的根。除了民間美術，還有很多其他門類的民間藝術形式都包含在民俗文化之中，如：民間戲曲、民間說唱、民間舞蹈、民間雕塑、紙扎布藝以及婚喪嫁娶習俗等等，涵蓋了百姓生活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中國人物畫的創作中，我吸取民間美術中的夸張變形的造型手法，結合中國繪畫注重寫意的創作理念，人物造形則用版畫“握刀向木”般的鐵線勾勒皺擦，呈現出線條剛勁有力，力透紙背的感覺。在色彩的運用上，充分借鑒民間木版年畫和其他民間繪畫。大多在畫面中采用高度概括的原色渲染，色彩喜慶斑斕，並配以書法的詩句抒寫和印章的補白，既有民間美術中的喜慶，又有文人畫的稚致，艷而不俗、雅而不膩、拙而不糙。力求達到傳統與現代的結合。
馬爾：這是我聽到的最為透徹、真切的創作體驗了，也進一步理解了您的畫作的意思。
從捉鬼的鐘馗，到“忠義慨然沖宇宙，英雄從此震江山”的關云長，你畫的主題都有鮮明的民族精神在。
磊落忠勇，大義凜然。
這是否和您的文化理念有關？
李雷：是的，關公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義”的化身，忠信義勇集于一身的道德楷模，滲透著儒家的倫理道德文化精神。其核心在于道德價值，這種道德價值以及誠信禮智義的品格，也應當成為當今社會所崇尚的一種民族精神。
鍾馗則是民間百姓中驅邪賜福的神，他剛直不阿、待人正直、不懼邪崇，有著迎福納祥、人壽豐年、鎮宅佑安之意。
鐘馗信仰從盛唐起就已經成為全社會的風尚。
在民間，對關公、鍾馗的信仰崇拜一直根植于中華大地厚實的土壤里，有著廣泛的民眾基礎和文化價值。
我的微信名特意用了“仁勇.賜福”，也是旨在宣傳關公的忠義仁勇和鍾馗的驅邪賜福的民族精神。
我在中國畫創作的選題中，主要是關注廣大百姓心中的文化訴求和道德崇拜，力求在關公、鍾馗等人物畫的創作中，體現他們的人格魅力和傳統美德，褒揚堅守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自信。
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和探索。
馬爾：您特別喜歡畫“三國人物”，除關公外，劉備、曹操也是栩栩如生。您總能三言兩語勾勒出人物的內外特征，讓人嘆為觀止。
您是如何打磨出自己的個性化語言的？
李雷：我從2000年初開始轉向中國畫寫意人物。很長時間以來，我在創作中多是采用水墨寫意的繪畫形式，可以說，在轉向水墨寫意初期，大都是借鑒文人畫寥寥數筆抒發個人情懷的涂抹，線條飄逸，色彩淡雅，雖然造型和色彩吸取了民間美術的諸多元素，但總感覺少了民間美術的樸實和版畫的沉穩厚重，不能完全表達我對關公等三國人物內在性格的理解。
早期作品的畫面中也較少有文字的題跋，很少能從其他的人物畫中脫穎出來。
經過一段時間的推敲和揣摩，并結合版畫創作的一些處理手法，人物采用短硬的鐵線描，增強造型的力度；色彩運用民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大紅大綠隨類賦彩，渲染描繪，增強畫面色彩構成塊面效果。
在人物形象的情緒交流上，利用動作和眼神的相互傳遞，從而使畫面的人物形象活起來。
另外，在書、畫、印的布局上充分利用中國畫“六法”中的“經營位置”，形成了整體畫面書畫印的完美融合，努力使作品既有民間意味，又有文人畫的雅韻，逐漸形成了個性鮮明的符號印跡。
馬爾：這也是正是我非常喜歡您的“符號性”的地方，形有似而神不同，韻味各異。
去年您送我的手書年歷是關公圖，今年就是個“福”字。我發現你的書法也在求變。“變”是你不斷探索的最大特點。不拘泥，避窠臼。
這幾年你泡在濟寧的漢園博物館里揣摩漢畫石，今年又出了漢畫拓片題跋雙人展。漢代的文化標簽由當今的藝術家來解讀，充滿文化趣味，又有傳播漢文化的意圖，書寫勾畫包括印章的擺放，精心設置出藝術品相。
你這是在汲取什么？有何目的？
李雷：明代文藝理論家湯臨初在論著《書指》中說：“書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前幾天我在整理作品時，找出了一些早期的人物畫作品，盡管這些作品還有諸多缺憾，但從畫面中墨色的處理上，現在看來仍然有很多地方可圈可點，但唯獨書法“始之生者，學力未到，心手相違”。
我曾安下心來臨習“章草”，后又臨了一段時間的“智永千字文”。章草古樸典雅，金石味和書卷氣甚足，而智永千字文體勢妍美，氣息高雅，點畫之間筆意流貫呼應。
平時我也讀了一些魏晉時期的石刻碑帖，使我的書法有一個質的改變。
漢代畫像石是中華民族藝術寶庫中重要的文化遺產，是漢代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以及方方面面的恢弘畫卷，而漢畫像拓片可以讓更多的國人能夠近距離感受和欣賞作品之美。
為了讓這批瑰寶走出庫房，進入百姓的視野，濟寧市漢文化博物館高成豐館長和濟寧市著名學者、文藝評論家王立強先生，邀請全國100位書畫家用書法在漢畫拓片上題跋，形式采用大家喜聞樂見的扇面為主。
我亦有幸參與其中。
漢畫像拓片題跋對我來說是一個新的挑戰，也是藝術再創造的過程。
用扇面形宣紙拓印漢畫像石某一局部，并根據局部圖形書法題跋成語短文，讓靜態的文物真正活起來，確實需要書者認真研究實施。
很有趣的是，每人題跋100件拓片扇面格式基本雷同，如何能在格式化的拓片中，使其作品件件精彩紛呈、別具一格？這里面有書體的變化，整體畫面構成的設計，更重要的是拓片上的圖形與成語注釋需圖文并茂，相得益彰。
我在漢畫拓片題跋的過程中，首先根據圖形選取閱讀大量的成語，深層了解成語所折射出來的豐富文化內涵。
成語的短短幾個字，往往包含了一段歷史，一個故事，一個典故，一個道理，一個哲理。通過題跋成語這種方式，我力圖在拓片這有限的空間里呈現可讀性和觀賞性。并以展覽的形式給人以教育啟迪和傳播發揚，讓更多的民眾了解中華文明豐富的歷史。
馬爾：您愈加博大精深。
近期在創作什么？
李雷：今年在山西太原有個展覽，我正在整理畫，力爭拿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奉獻給更多的觀眾。另外，這段時間我還在臨習章草大家王遽常的書法，我以前臨的是三國皇象、西晉索靖的章草。王遽常先生雖然是近現代書法家，但他的書法高古獨特，強調線條樸茂雄厚，結字天趣橫溢，他的筆法已創造性地步入一個全新的境界。我也在臨寫的過程中有了很多新的啟示。
我很欣賞鄭板橋的題畫詩《題竹》里的兩句：“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我將力求在創作的道路上“以生到熟，以熟再到生”的反復實踐，用心琢磨，逐步走向脫舊出新的藝術境界。
今天做客“馬爾會客廳”特別開心，聊起來也是一發不可收拾（哈哈）。
謝謝您的盛情邀請啊。
馬爾：一直在看老哥哥的作品，其中的一些門道由您親口說出，便覺恍然大悟。
我感覺和李雷兄的此次訪談，硬菜滿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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