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扎什倫布寺的魅力吧?
真摯而溫暖,
你來了,一定會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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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床,我和相公前往扎什倫布寺。退房時服務員告訴我們,步行到寺廟只需要10分鐘。
路上討論吃什么早飯,相公說隨便。
每回吃飯前他都這么說,其實我清楚他并不是個隨便的人。
日喀則不同于拉薩,藏民的比例很高,走了大半截路也沒有遇到一家漢餐館。
到了一家藏餐館,我拉相公進去,希望他也嘗嘗新鮮。店員和我沒說兩句話,相公臉上突變,轉身就走。我猜測,他或許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來這是孫二娘開的店。
無奈,我只好一個人留下來,點份藏包子、一杯甜茶。
端著杯盤過來的藏族女孩與想象中的孫二娘差距太大。再嘗嘗這藏包子,有這么多年吃喝經驗的我,嘗出來包子餡是牛肉的,絕非人肉的味道。甜茶就是奶茶,喝完后也沒有頭暈癱軟流口水,或許是蒙汗藥質量不行。
早上的客人不多,就拉著挺豐潤的藏族小妹聊天。她就讀于南京金陵大學少數民族班,一年前在南昌贛江學院讀預科班。
女孩子柔柔的,告訴我她在南昌的生活,不同民族的同學的生活習慣,對漢族、對南方的感受等等。作為老師我當然有責任義務進行學習、生活方面的指導。比如穿著問題、戀愛問題等等。
女孩告訴我,藏族人對和異族人交往沒有什么限制,這一點和維族、回回有很大不同,只是對吃東西有忌諱。這個我理解,藏族人忌食偶蹄類動物,比如狗、馬、驢等等,很多民族都這樣。我告訴女孩不用擔心的,其實漢族人不吃這些動物的也很多。比如我就不吃。
早飯后前往扎什倫布寺,沿途有七八家藏餐館,卻沒有在西藏常見的川人開的漢餐館。我注意餐館里吃早餐的人可不少,卻沒有一個漢人。
寺門口與相公重逢,果然他還沒吃早飯。這位號稱隨便什么都能吃的人,堅稱自己不餓。
既然不餓,那就進廟去看看唄。
扎什倫布寺是日喀則的心臟,其地位相當于大昭寺與布達拉宮之于拉薩。
之前的文章中介紹過,西藏分為衛藏(西藏)、康巴(四川與云南西藏)、安多(青海與甘肅西藏)三個部分。而衛藏在清代又分為前藏、后藏和阿里三個部分,拉薩是前藏的中心,管轄著西藏的中部和東部,后藏的中心是日喀則,管轄著西藏的西部。阿里地區地廣人稀,物產匱乏,基本可以被忽略。
將西藏分為前藏和后藏兩大部分,并分由達賴、班禪管轄,這既有歷史上的原因,也有清政府政治上的考量,在此不必詳述。
然而,日喀則作為西藏的第二大城市,究其規模與發展程度而言,與拉薩差了幾個級別,僅相當于內陸一個縣城。日喀則號稱高原明珠,在市郊雜草叢的路邊有這么個雕塑,我覺得取名叫“大家一起頂個球”更合適些。
真奇怪,一座城市標志性的雕塑為什么放在沒什么人流、車輛的往來的市郊?或許是因為這里曾經繁華,現已衰???
昨天那位的藏族司機對日喀則地區的評價也很低。
這就怪了,日喀則曾經是西藏的政治經濟中心,現如今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去尼泊爾的路上,這個問題就在我腦中繚繞。
走了一趟尼泊爾后就搞懂了。要用歷史的眼光看問題,昔日的日喀則絕對是西藏的要沖。
凡事都需研究,方能明白。
看看日喀則的地圖,喜馬拉雅山脈大部分在它的轄區內,與它接壤的有印度、尼泊爾、不丹等等。自古以來,與西藏進行經濟與文化交流的都是這些國家,漢族區域由于群山阻隔,交通極為不便。
或許有些人認為喜馬拉雅山脈有那么高,翻過去會很難,其實再高的山脈也有隘口。而西藏與咱們漢區,卻有多道山脈河流相隔,層層疊疊,就算每座山不是很高,地質條件卻極差,想想四川云南那么多地震就能理解了。
舉個例子,清末和民國政府任命的駐藏大臣怎么去西藏?他們是先到廣州,坐船到印度,再從印度到西藏,雖然繞個大圈子,但比走茶馬古道要快捷安全得多。
日喀則地區物產并不豐富,但是控制著西藏的命脈。據說當年這里的對外貿易量數十倍于現今,中印的通商口岸就相當于我們改革開放之初的廣東。日喀則和阿里地區到處都有印度、尼泊爾商人的身影。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藏族文化中受到漢族的影響要遠遠低于印度,藏文為何能與梵文一一對應。有些在印度以及消失的文化卻能在西藏找到影子,這也是有些人認為藏傳佛教很純正的主要原因。
然而,中印交惡之后,外國商人被驅逐,關口封閉,喜馬拉雅山脈成為一道高高的圍墻,至今兩國軍隊仍有邊境摩擦,誰還會來做生意?加之世界航海貿易的發展,羊毛、皮革、食鹽等西藏主要出口物品已并非印度平原的必需,更有廉價的替代渠道,西藏,已不可能恢復往日的貿易地位,日喀則也就蒙塵暗淡了。
這種封閉,同樣也使得圍墻那一邊的尼泊爾、不丹陷入窮困,千年通暢的商路幾乎成了死胡同。
這是我到了尼泊爾后才理解的。
日喀則地區曾是西藏的政治經濟中心,自然有不少值得探究的地方,比如薩迦寺,那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主寺,比如帕拉莊園,是目前西藏保存最完好的貴族莊園。這回時間有限,我們只能探訪日喀則最著名的扎什倫布寺。
扎什倫布寺是后藏最大的寺廟,它與拉薩的“三大寺”(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合稱格魯派的“四大寺”。四大寺以及青海的塔爾寺和甘肅的拉卜楞寺并列為格魯派的“六大寺”。
扎什倫布寺為一世達賴喇嘛建立,后由第四世班禪擴建,成為歷代班禪的駐錫之地。駐錫之地,指的是僧人常住的寺廟。由于從第五世班禪開始,從康熙獲得了第一活佛的地位(與達賴并列),這里也就成了班禪的宮殿,后藏的政治與宗教中心。
進去之前我在想,這里會不會如同布達拉宮一樣有那么點瘆人?
初入扎什倫布寺,第一感覺是這里比布達拉宮差得太遠。布達拉宮是個令人仰望的城堡,而這里的規模未必能超過我之前去過的塔爾寺和拉卜楞寺。雖然是依山而建,卻沒有巍峨的感受。道路并不寬闊,建筑的布局也有些隨意。
雖然班禪和達賴級別相同,看宮殿就知道真不是一個級別的。
有個笑話,說五世達賴在順治年間先受到冊封,建立了布達拉宮,班禪被順治的兒子康熙補進后,于是也想仿照著擴建扎什倫布寺,就讓工匠去拉薩學習。工匠過去拿不到圖紙,就照著布達拉宮的外觀用蘿卜刻了個縮微模型,回來之后就按照蘿卜做出了扎什倫布寺。
建完之后大家來看,這怎么歪七扭八的,與布達拉宮差別太大了。原來,兩地旅途遙遠,當年要行路很久,工匠懷里的水蘿卜到了日喀則就成了蘿卜干,按照蘿卜干建房子,沒建塌就不錯了。
顯然,這是拉薩人編排的故事。
理論上這里依然是班禪的行宮,故而有些地方并不開放,但與布達拉宮相比,游客能夠參觀的地方多多了。扎什倫布寺主要供奉彌勒佛,按照黃教的說法,達賴是觀音轉世,班禪是彌勒佛轉世。寺內到處可以看到第九世、第十世、第十一世班禪的照片,尤其是有不少的第十世班禪金身塑像。
剛進去看到的幾個殿都不太大,感覺上略顯逼仄,比如這里有全世界最大銅佛坐像,20多米高,甚是雄偉,只是殿太小,拜佛的人太多,擠成一團,也就難以有觀瞻的感受。
慢慢踱過去,覺出一些滋味。到了可容納一兩千人的講經場,氣場也就出來了。
講經場的正中是一旗桿,上面綁著五色經幡。
想想看,昔日班禪活佛站在大殿之上,面對著全寺僧侶,宣講佛法,聲如獅吼,該是怎樣的場面?
如今,輝煌已成往事。這里地處后藏,漢人游客不太多,更少了導游的喧鬧,廣場上藏人與游人參半,比起先前去的寺廟,安靜很多。
但見一位香客,端坐于主殿下方正中,手持念珠,目不斜視,面色平靜如水。
四周,環繞著數層佛堂,一間間走下去,對扎什倫布寺的感受就愈加強烈。
這里不像布達拉宮那樣宏大威嚴與陰森逼人,少了拉薩大昭寺那種威嚴的僧人與膩人的世俗,也不似甘南拉卜楞寺那種孤傲不遜與古佛青燈,沒有青海塔爾寺那種新舊混雜與游人喧囂。
這里有什么呢?
扎什倫布寺各個廟宇相對都挺狹小,陳舊,沒有太新的東西,但都實實在在,有最大的坐佛,也有真金白銀包裹的班禪陵寢,有少見的歡喜佛,也有成堆黑色的經版,在那里僧人們正在印制長條佛經。
印象最深的是這里的僧侶。走過那么多寺廟,有些當值的僧侶就像工作人員,或者嚴厲地監視著游客,或者聊天玩手機。扎什倫布寺中僧人很多,老老少少,他們虔誠地誦經念佛,專注地做法事,無視游人穿梭。
在這里第一次見到敲鼓打鑼的藏僧,在樓內走廊的一個小間內,很賣力,不抬頭,鑼鼓聲在殿內回蕩,卻并不突兀。
在這里,虔誠的藏人與僧侶間有種交融的氛圍。
在扎什倫布寺的一間佛殿內,我遇到了在西藏游歷中最受觸動的讓一幕。
大殿的一角,四位老僧坐在桌后誦經,他們蒼老、消瘦,絕非那種肥頭大耳的喇嘛,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僧侶。老人們的都很平靜,看到那虔誠神態,你絕對會相信他們是在為他人、為世界祈福。
一個男孩,也就五六歲,沒有家人的陪伴,他手中捏著一摞小額紙幣,順時針轉完大殿后快步走到老僧們面前,在每個人面前桌子上放一張錢,磕一個頭,之后立即轉向下一個。給第三位磕頭時,動作太大,發出“咚”地聲音比前兩次響多了。男孩站直,愣怔片刻,接著到了第四位面前,放一張錢,低一下頭,沒磕到桌面,然后跑了。
一位現代裝束的藏族母親帶著穿著同樣很現代的女兒走過來,那女孩約莫五歲,只比桌子高出一個頭,女孩顯然還不太理解這種儀式,清澈的眼神中略顯迷茫。母親扶著她的頭,輕輕地在桌沿上碰一下,然后牽著女孩的手,將錢放到桌上。女孩扎著一對羊角辮,磕頭的時候辮子在搖呀搖的。
這兩次供奉時,桌后的老僧都望著孩子們,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那是爺爺般慈祥的笑。
數日后,每當我會想到這一幕,眼角都會濕潤,因為宗教而感動,這是我人生經歷的第一次。
曾有讀者批評我肆意宗教,其實,我一直很尊重虔誠的百姓和普通的僧侶,看到他們你會相信,這個世界真有純潔的心靈。
這就是扎什倫布寺的魅力吧?真摯而溫暖,你來了,一定會感受得到。
除了感受宗教,我也很喜歡扎什倫布寺的氛圍,這里的小動物,比如屋頂和窗沿上的鴿子,孤獨,安寧。
進入佛堂的路上,我又遇到一只貓,黃色,胖乎乎的,蹲坐在白塔佛龕內的小桌子上,瞇著眼睛,對人不理不睬。記得在大昭寺里遇到的是只黑貓。
到了大殿廣場,遇到一位女孩,身著明黃色沖鋒衣,扎著藏式花辮,舉著一架檔次挺高的相機,像只貓一樣半趴在地上拍照。而且,她的鏡頭前并沒有同伴。
很明顯是在拍人文類,而且有自己的視角。
順便教大家一個鑒別攝影師的小竅門:凡是傻站在路當中的一定不懂攝影,攝影姿勢越古怪,攝影段位越高,鉆地、爬樹、金雞獨立等等都是搞攝影的日常行為規范。
如果你看到有人倒立著拍攝,那一定達到省級攝影家協會主席以上級別,因為歐陽鋒早就掛了,你想認識也沒機會。
女孩是90后,皮膚光潔,戴眼鏡,圓圓臉有點小胖貓的模樣,在北京一所大學就讀,業余也搞過網絡媒體。難得遇到一個喜歡人文又是搞媒體的,聊得挺投機,一起在寺內逛了不長時間。
臨別與那位姑娘用掃一掃留了微信,不知道為什么,直到離開西藏也沒加上。智能設備真的不如手工靠譜。
也沒什么,人在路途,留下些美好瞬間,也就夠了。
扎什倫布寺是個值得回憶的地方。
下午與相公一起坐長途車回拉薩,200多公里要開五六個小時。據說再過兩年,后藏就通火車了。
長途車上都是藏人,看裝束打扮,和馮老師一樣都是窮人。在這種環境下我覺得很自在。
行進在雅魯藏布大峽谷中,身邊坐著兩位藏人,穿著很傳統的服裝,衣服黑,皮膚也挺黑。我開始以為是兩位女士,停車后觀察到其實是一對夫妻,那男人頭上也扎著發辮,帶著耳環。這一對常常從懷里取出一個百事可樂瓶子,倒出點什么,塞到嘴里,我原以為是類似爆米花的炒青稞,后來發現是面條,煮熟了,晾干,扯成一寸來長。這是他們的干糧。
想起昨天與那位藏族司機的爭論。我認為西藏將各個殿堂雕琢得如此富麗堂皇,供養著無數僧人,而很多藏民卻是如此窮困。我難以理解,宗教的熱情怎么能超越現實的生活。
藏族司機說,首先,宗教精神的快樂高于一切物質享受。其次,昔日的西藏很富庶,因為西藏才幾百萬人口,卻有幾百萬土地,怎么能不富有,貧困是這幾十年才有的。
第一條我不好評價。對于第二個理由,我認為是在瞎扯,阿里夠大了吧,能活幾個人。望著車窗外寸草不生的土地,再看車廂內衣衫破舊的藏人。我也有些疑惑,幾十年前的西藏,是否真的如同傳說一樣富有么?
汽車沿著雅魯藏布江而行,據說這兒是很美的景觀大道,我卻沒有這種感受,前一篇說過,西藏景色變化太大。雨季漲水,江水土黃,兩側高山上綠草如瘌痢頭上的那幾撮毛,映襯著漫山的碎石,這些石頭都渴望著雨水沖刷,夢想著躍入江中,或者……砸在道路上奔馳的車頂上。
沿途,村鎮破舊貧困,但卻時而見到山坡上的殘垣斷壁,那些黑色的石塊仿佛在述說著當年的榮光。只是不知道他們的述說,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臆想。
靠近拉薩,海拔降低,才有了一片片綠草和樹木。
拉薩,我又回來了。
本想在扎什倫布寺多轉轉,卻被相公接連不斷的電話打碎了興致。
早上號稱不餓的相公早就跑到了寺外,居然四下就沒找到川菜館,快到中午餓得抓狂。我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扎什倫布寺,同他一起打車去汽車站,那邊總會有川菜館。
下車后相公沖進一家店,點了兩個肉菜,催促老板趕緊。菜上來他撲上去一陣大嚼,看得我都感到恐怖。
相公也不容易,此人無肉不歡,也不太在意旅游花銷,但是在全隊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為了大家的平均費用,就只能用“隨便”兩個字壓抑自己對大魚大肉的渴求。
相公也不容易,此人無肉不歡,也不太在意旅游花銷,但是在全隊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為了大家的平均費用,就只能用“隨便”兩個字壓抑自己對大魚大肉的渴求。
我在想,為什么他寧死不吃藏民一粒青稞、一根面條?如果把他丟到藏民中間生活幾天,會餓死么?
修訂版后記
《尋味中國 57 日喀則的藏包子與尼泊爾Mo:Mo》中,講述了本文引子中那段故事,更偏重于飲食文化的分析。
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旅游中會極度排斥異地的飲食?以前我很是不解,寫《尋味中國》系列后,就漸漸明白了。這個問題以后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