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文/李蓓
看看眼前早已不能自己行走的母親,覺得她的經歷可以寫成小說,拍成電影。她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窮人送養孩子很常見。我母親出生后,她的親生母親偷偷喂她一點紅薯泥都不被允許,被送養已經無法逆轉了。時間拖延著,不過是她的母親還沒有為她找到活路。她的親生父親是國民黨部隊的副官,家里竟然都養不起她,那村里還能有誰家能多養一個娃呢?
所以,我后來的姥姥不是因為養的起才留下她的。恰逢我姥產后剛剛丟了一個孩子,奶水充足,正好可以哺育母親,這是母親的幸運。更幸運是母親慢慢長起來以后,除了我姥,還有我太姥爺——一個老秀才的疼愛。母親在他的肩膀上長大,有詩書伴著,幾歲的時候母親又伏在他肩膀上送他安詳地離開。
母親的性情一點不像我姥這家人,隨根,犟。
看吧,她親生父親一腳踏在我姥姥家院子里,高大的陰影投在她的書上:
“別再念!”
不理他。
“不要再念。”
“憑啥!”
“不能再念!”
“你管不著!”
“不許再念!”
“啪!”書飛到地上,撲起灰塵。
“給我撿起來!”她尖利地大喊。
鐵青對醬紫。
“我又沒吃你家飯!”
可他就不撿。
“不撿不能走!”她兩條胳膊像弓一樣張著。
就這樣,母親從鄉小讀到就近的鄉中,一路上到縣城師范學校。母親學會識字以后就開始讀書,姥姥的倆親兒子卻沒一個念書的。書香傳家竟然傳給她這樣一個閨女了。老天爺把母親趕出那個給予了生命的家,轉身確給她這樣一份優厚的待遇。
母親的倔強打敗了求學路上幾十里風雪,也打敗了兩天一個黑饃頭,還打敗了勤工儉學上河工,更打敗了我姥。她心甘情愿走幾十里風雪路彌補母親吃黑饃頭的不足。哎呀呀,她可是裹腳!路上沒有風景,全是荒野孤墳,在回來的路上,姥姥循著一個女人嚶嚶的哭聲看到白雪地里盤坐著的“無頭女鬼”。那樣的荒野,她有多少膽氣能抵過那種恐怖的直覺呢?回去就是大病一場。
母親以優異的表現走進縣城工作,開始拉扯舅舅家的孩子,當兵、上學、打小工,能干啥干啥,這跟我倆舅舅自己混出樣子是一個效果。我姥負責幫忙做飯,飯后就上街擺她的小百貨攤,老老少少的在一起,值得現在廣為存在的小家庭羨慕。
我們住在母親工作的學校,屋后一個大菜園子,四季充滿新生的氣息和豐收的味道,一進園子一聞那味,瞬間醒腦入心。
看!紅葡萄串似的西紅柿一掰開全是沙瓤。
看!脆辣脆辣的土青椒,炒雞蛋吃能香掉舌頭。
看!青條的絲瓜爬滿籬笆和大樹,我們留幾個,等長老晾干拿來洗碗,什么包裝精美的洗碗布也比不上它。
看!短粗的土黃瓜,盛夏季節可以隨時摘幾個招待鄰居小朋友。
最喜歡菜園子的傍晚。大家一放學就去澆菜。水管子噴出晶瑩的水花,在夕陽下跳躍著金光,濺到腳上身上,清涼的泥土味沁人心脾,蔬菜們的果實莖葉長得歡快,我們則體會著勞動的快樂,收獲的快樂,生活有滋有味,我便從不覺得清貧。母親很善于調制飯食的味道,她的拿手菜被大家效仿卻無人超越。這是味道極度匱乏激發了她的技能,還是什么呢?
很多年很多年,母親在工作上兢兢業業,業績突出,忽視了周圍旋起的權力暗斗,“剛挺的樹枝最易被折斷”,“長得最好的菜會被收割”,她被排擠出工作的學校。雖然并不影響她在這小縣城的威信,不影響眾多的老友、學生、家長聚在她周圍,但她一夜間掉落的大把頭發和她失神的眼神,讓我至今回味。當時我怎么沒能理解她?經受打擊而子女還不能分擔壓力的中年,孤獨是唯一的滋味了,能把想當年的躊躇滿志化為烏有。
后來搬離學校住進父親單位分的大院子,母親不種菜改養兔子,我們去河沿割草,一年多時間壯大了兔子的隊伍。母親賣兔毛、賣兔仔,買了一臺東芝彩電,那叫一個奢侈?。Ρ?歲那年在父親單位第一次見到黑白電視機,我激動得忘乎所以,死趴在屏幕前,看數不清的“小黑魚”嘩嘩地游過,我問:這么多魚啊!父親把我拉到小板凳上觀看,這時屏幕上閃出人影來,還有聽不懂的話,我簡直要驚掉眼珠子。有見識的叔叔告訴我,剛才我看到的是“雪花”。奧!奧!我嚴謹地坐著看,像第一次上學。而今,我們家買了彩電,全縣城僅有幾臺,我和我哥常常反鎖院門偷著看忘記寫作業。
我們的生活就是母親一點一點綴成的,我們?;匚赌赣H給我們的生活。可是,母親最愿意回想的是她在養母家的生活,是趴在太姥爺肩膀上的日子。前些天,她總是夢到我姥,我怕她被我姥帶走,拜托表弟上墳燒紙念叨念叨。然而我又想她夢見我姥和我太姥爺,我認為人啊,在生命接近尾聲的時候,真正眷戀的只有童年寵溺她的人。朋友你覺得呢?
還有,她眷戀的是我們給不了她的東西。這是她的遺憾,也是我們的遺憾!
作者簡介:李蓓,安徽省阜陽市人。臨泉作協成員,一線資深高中教師。奔流文學院學員。創作詩歌、散文、小說作品數篇,發表在《潁州晚報》《西散原創》《穎州文藝》《臨泉文藝》《文學百花苑》《三秦文學》、“中華詩會”等平臺。作品取材于百姓生活,注重表達細膩的情感,語言質樸,代入感強,讓人在塵囂中獲得真情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