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燈籠行走的男人
張紅靜
1
臘月二十三，街上已經有了過年的氣息。這天，風刮得有點大，我緊了一下風衣，這個時節，早應是棉襖加身了。
我算計著一件羽絨服的價格，只好要風度不要溫度。每個月的工資，到月底就所剩無幾，好在穿棉襖的人越來越少，湊合一下，春天就來了。
路旁有幾個民工在往泡桐樹上掛燈籠。紅紅的燈籠上，有的寫著歡度佳節，有的寫著金六福，幾乎每個燈籠上寫的都不一樣。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一辨認燈籠身上的字。這樣真是無聊，可對于一個孤單的男人來說，這也算一種過年的新鮮感吧，否則，一個人的年有什么可過的呢？
風吹過來，又吹過來。民工登上梯子，另一個民工往上遞燈籠。地上的燈籠在風的吹拂下陸陸續續往前跑。路上的民工開始追，他追上一個就俯身把燈籠上的小鉤攥在手里，漸漸地，好像被燈籠簇擁著將要飛起來的樣子。他的前面始終有一個調皮的燈籠不肯停下來。我加快步子，替他追上了那個燈籠。
“放過我，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也能解答你所有的疑問?！?/p>
那只燈籠忽然在我面前張開了嘴巴，我不禁嚇了一跳。民工已經走到我身邊，笑著跟我打招呼：“小伙子，謝謝你了！”我猶豫著，手不聽大腦的指派，早已經插進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
我說：“大哥，這個燈籠，我付您一百元，給了我吧！”
見鬼，我真舍不得花一百元買個破燈籠，不，一個新燈籠回家。眼前說話的人，還是我嗎？
民工接錢的手有些抖。不就是一個燈籠嗎？少掛一個，興許也看不出什么變化，這張紅票子就像大風刮來的一樣。
我拎著燈籠回家。一路上顧慮重重，我將如何安置這個紅燈籠呢？
2
回到家，我將燈籠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燈籠又說話了：“喂，主人，你不把我掛起來嗎？”
“你說，我是你的主人？”
“你花了一百元買我，難道不是我的新主人？”
這可奇怪了，一只會說話的燈籠進門，還有支使我做這做那的。
“我是一個神靈，你一定沒有聽說過吧，燈籠里也有神靈，你不知道，萬物皆有靈。”
我不明白的是，作為燈籠，不是應該高高掛起，在街上裝點一下，增加一點過年氣氛嘛？
燈籠撇撇嘴說：“跟他們一樣，蛻變成沒有顏色，沒有質感，一年就扔向垃圾桶的廢物嗎？不，剛掛上去的時候，是紅艷艷的，過不了多久，風吹霜打，日曬雨淋，燈籠就容顏不再了?！?/p>
“掛在我家里，無人欣賞，紅艷又如何，難道這就是你存在的價值？”
“善良的孩子呀！”燈籠對我說，“我的價值不是懸掛起來供人展覽，裝點氛圍，我是有腦子，有智慧，有靈魂的燈籠，我可以作為你的知己，作為另一個你，來化解你的孤獨?！?/p>
我把燈籠掛在客廳進門的地方。燈籠要求不斷變換地方，看不到我的時候，他就感到孤獨。
3
我三餐吃的很簡單。燈籠都可以給我列舉出來。對于一個宅男來說，有吃有喝有懶覺睡就很幸福了?！斑@遠遠不夠，你要有一個家，找個女孩過日子！”燈籠開始嘮叨，有點像我媽。
“給我講講你身邊的女孩子，我幫你看看，哪個可以成為你將來的妻子?！?/p>
女孩子嗎？有時候會來一兩個，有時候會來一大堆，倒是沒有哪個喜歡留下來，與我共度良宵。“這樣不行，你要有正常人的生活?！?/p>
“我不想過庸俗不堪的日子，不想娶妻，生子，養育孩子，成為房奴，孩奴，在枯燥乏味的忙碌中度過短短一生?！?/p>
“嗯，你跟我這個燈籠的想法是一樣的。不是你得到了一個知己，而是我得到了你這個知己?！?/p>
我在想，兩個洞察一切的靈魂湊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義？我開始渴望無知，渴望變得庸俗不堪，但是一走進人群，讓我戴上面具，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就特別難受，寧肯在地上打個洞，將頭埋進去。我選擇了宅在家里。在網上，有很多可以賺錢的地方。我將物質的需要降到最低，只是身體這個皮囊有時候會跟我要一個女人。
4
“喂，燈籠，你有時候會想女人嗎？”
燈籠哈哈大笑。
“我們燈籠家族，別看外表光鮮，腹中都是空氣，只管顏色好，從不想情事，倒是你們人類，沒有情事就不繁衍，生存下去就有困難?！?/p>
“不，我不要繁衍，只想要個女人?！?/p>
我不想被燈籠貶損，今天我要出去找個女孩。
“我跟你說過，我是神靈，無所不能，你想要找的女孩，我都能幫你找到。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出去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我。”
讓我提著一個燈籠出門嗎？真是笑話。而且，帶著它去找女孩約會，讓一個第三者窺探我們接吻，擁抱，還有……
想到這些我就開始面紅耳赤。
燈籠老于世故，不聲不響，等待我的回答。
好吧，我答應了它。但我不想穿越，我也不想看到我生活的現實。
燈籠說，一切如你所愿。
5
我夢想里的女子，窈窈窕窕的腰身，傳統的古典美女。她會彈琴，會作畫，會賦詩，善解人意。
我提著燈籠在暗夜里行走，眼前的道路亮如白晝。隱隱約約，我聽到了女子的歌聲。
“看，里面唱歌的花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p>
“我要的女孩，不是歌妓?！?/p>
“但她滿足了你的要求?！?/p>
“我要良家婦女一枚，有點煙火氣，溫馨樸實?！?/p>
燈籠又引我上前去。
“煙火氣很容易找，既有煙火氣又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真是不好找，好在燈籠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p>
來到一家農舍，一位大嫂從灶間出來。
“就是她嗎？”
“她先前是一個文藝青年，受了欺騙來到這個山村，幾十年過去已經蛻變成這樣了。男人早已經死去，孩子也上了高中，你要帶她走嗎？”
“死燈籠，你明明知道不可能，還要我來，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我想要個城里女孩，年輕的，又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p>
“這有何難？”燈籠又讓我提著它往前走。來到一家酒館，一個時尚女孩一手端酒杯，一手拿著麥克風唱歌。她的裸露的后背吸引著無數的灼熱的目光。她低胸的上衣看起來要被雙乳掙破。唱完又回到鋼琴前，彈起醉人的鋼琴曲。剛才的喧鬧戛然而止，喝酒的客人們被音樂陶醉，似乎每個人也都提升了品味。
這樣的女人，閑靜時如嬌花照水，熱鬧時又像是服了搖頭丸，我感覺有些消受不起。
我告訴燈籠，我要的女孩是安靜的，淡雅的，像一朵盛開的水蓮。
6
燈籠說：“這有何難？”
它引我來到大學城的一條街上。一位女講師像女神一樣走進對面咖啡館。
她選了一處坐下來，低頭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然后就往窗外看去。
我雖然看到的只是一個側影，心早已經飛到了她的身邊。噗通噗通，我的心跳得劇烈，提著燈籠的手心里已經全是汗水。
“兄弟，你一看見她的側影就動心了？”
“死燈籠，不要取笑，我沒有約會過女人，而這次我好像真的，哎呀，我提著個燈籠去搭訕，不讓人笑掉大牙才好。”
“你不提著燈籠，有誰會理你呢？”
“請問，這里有人嗎？”
女神沒有側過臉，右半邊還是緊盯著窗外。
我在女神對面坐下來，將燈籠放在靠里的座位上。燈籠肆無忌憚地看著美女，時而不懷好意地扭頭看我。
“走吧”，燈籠附在我的耳邊說。
“她的右半邊臉上有很大一片黑痣，我查了一下，她是一個業余模特，以美麗側影一舉成名，只是她為人低調，也因為另一半的臉而充滿自卑。她依然選擇做一個普通講師?！?/p>
出于對女神的尊重，我提著燈籠悻悻地走出來。我就知道，死燈籠不會讓我找到我心儀的女孩。它總是找到有缺陷不完美的女人來搪塞我，讓我死了那顆偶爾有些情欲的心。如果我有了心儀的女孩，它會感到非常孤獨。
7
我將燈籠掛在道旁樹的枝杈上。我要去洗手間，總不能一手提燈籠，一手提褲子，這個，燈籠非男非女，不懂的。
我的狡黠的心思被它識破了。
“哼，不過是想甩掉我，我可是你花了一百元買來的有思想的靈魂，丟掉我你就丟掉了世界上最了解你的知己?！?/p>
死燈籠，破燈籠。我心里罵它。讓它一折騰，我找女人的心都沒有了，又累又困，還是提著它回家去吧！
燈籠不聲不響地笑了。在街上，我提著一個燈籠走路，有人說我是一個瘋子，有人說我是一個詩人。我真誤以為我就是大哲學家第歐根尼。唉，有誰知道我只是想找一個女人，一個不那么討厭，也不想與她墮入情網的女人，或者女孩。
燈籠回到它的居所，我回到我的床上，習慣性地打開手機，翻閱朋友圈里的信息。
“各位，有個奇遇，大家想不想聽？”
我是網上的大俠，盡管現實窮困潦倒。
“我遇見一個燈籠的神靈，不騙你們，它就住在我的屋子里，無所不知?！?/p>
“會上網，會玩微信嗎？”
“沒有試過，它只是有點孤獨，不想獨自掛在樹上度過漫長又短暫的一年。因為到了下一個新年，會有新燈籠來替換它。”
我回到了我生活的空間。我可不可以用這個燈籠來開始我下一個小說的開端？
不那么困的時候，我開始了對這個燈籠的構思。這燈籠，現在也睡了吧！我躡手躡腳下床，仿佛這個家不是我的而是它的。
我打開燈，用手機拍下來燈籠的靚照。
“不要對著一個神靈拍照，你也不會拍下來的?！?/p>
果然，我的手機里漆黑一片，什么照片都沒有。
朋友圈里在催，上照片，否則我們認為你胡謅，你可不是那樣的人啊！
“不要出賣我，我無所不知?！?/p>
我回到臥室，對朋友圈里的人說，我是小說家，虛構是我的專業，虛構的世界無所不能。
想到以后我將與一個神靈共居一室，我既好奇又有些無奈。我想到的，它都會想到的。那么，我還有我獨自的人生嗎？我的將來，讓它告訴我吧，又覺得沒有意思。
8
我想做一個宅男，永遠一個人，將自己放在一個單獨的空間里。但現在不是了，還有一個靈魂與我同在。多年來我渴望一個知己，但是知己來到身邊又倍覺無聊。我與它心心相印又如何，又如何呢？我想回到孤獨中去。
外面下了冷雨。這樣的冬天本來應該下雪，可是雪花好像在路上耽擱了？樓下樹上的燈籠在雨里洗過，顏色變得更加鮮艷。它們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在雨里靜默，只有屋里這個喜歡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話。
“喂，你可以安靜一會兒，你知道，作為人，我需要休息一下。”
“去你的休息，躺下還不是繼續編造你的故事，你應該走出去，找個女孩結婚，結束這種不正常的生活。”
我這個宅男，確實是靠看明星圖片來打發無聊的日子。對女孩，或者女人充滿了渴望與恐懼。
“我可以幫助你！”
“算了吧，你不過是讓我提著你到處走走，借以打發寂寞無聊的日子。”
“你不是神靈，卻能看穿我，你很了不起，讓我來告訴你的將來。”
“我不想知道將來，我只想一個人，更多地感受生命，體會活著的感覺，還有，那就是思考的樂趣?？吹揭恍┤巳绾卫速M自己的生命去阿諛奉迎，換回不足道的一點聲名和利益。”
燈籠有些震驚，它看到的真的是另一個自己。燈籠的宿命是懸掛在那里，一動不動。而它卻想要到處走走，看看這個多彩的世界。它找到我是幸運也是不幸，我是一個宅男，沒有很多的錢去旅游，即使可以去附近走走，一個提著燈籠行走的男人會成為一個笑話。
9
燈籠還是要求每天出去轉轉。晚飯后，我只好提著它去人多的地方散步。廣場上的大屏幕里變換著各種各樣的節目，屏幕下有各種年齡的女人在跳廣場舞。我把燈籠掛在樹梢，讓它看一會兒電視，偶爾看一下女人們扭來扭去的腰肢。
這樣庸俗的場所，燈籠看得入迷。它說，當一個人看透了世事，站在世俗之外看世俗就有了不同的感受，善良單純的男孩兒，你也要走出來呀，看前面領舞的那個女孩，她就是你將來的妻子。
我透過朦朧的燈光，看到了她窈窕的腰身。琴棋書畫不曉得，一個義務教人跳舞的女孩應該不會差哪些。
“去吧，別忘了我是神靈，她將帶著你，走到陽光下，走進你鄙視和離不開的生活。孩子，過年時，你不用再同一個燈籠談話，這個燈籠，也要回到它的世界里去。”
我循著燈籠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青春勃發的女孩，沒有看見一個大人為孩子解下了燈籠，也沒有看見逃跑的燈籠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飛奔。只一會兒，我就開始四處尋找燈籠。
街道上，一個小女孩哭著嚷著，讓那輛車停下來，司機叔叔是壞人，軋壞了我的燈籠。
孩子的爸爸將破碎的燈籠撿起來，扔進垃圾桶。明天就是大年夜了，我走過去，對著垃圾桶默默站了三分鐘。
我的燈籠，它不想只有一年的生命歷程，它跟了我，卻活了不過一周。
“打著燈籠也難找”是一句俗語，意思是在光線很好的情況下也不容易找到，比喻很難得，不容易得到，通常用于勸誡人。而我想說的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有這樣的燈籠相陪，真是一件幸事。小說不知不覺違背了我的初衷，寫著寫著就如此了。其中得失，自有聰明的讀者看得明白。
精品鏈接
常駐作家 程思良 余途 蘆芙葒 姚鳳閣 青霉素 段國圣 慕容羅縛 槐里布衣等 常駐詩人 新科狀元 埂夫 李云漢
編輯 張紅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