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長峨
好像有人說過,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詩歌樂器,都是潛在的詩人。在我的思想和情感里,常有遠游及返程的瞬間精采和浪漫,也有接受邀約的激動和興奮,還有拒絕的果斷和嚴厲,更有抵御虛無的勇敢和歸于虛無的無奈,有時不經意間眼前浮現一片妙不可言的景象或不可思議的故事,有時大腦突現天外之思或遠古之念。可我就是不能像詩人那樣“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把這些思想和情感跳動的琴弦變成五線譜,變成詩和歌。
自己雖然不是詩人,但卻喜歡讀詩,遇到好的詩,會喜不自禁。忽一日,我在網上讀到一首詞《揚州慢》:
料峭春寒,雨飛斷續,連綿數日無休。
更風來片片,似輕痕淡愁。
望庭外,梅花一樹,孤芳素影,寂寞難收。
卻何時,淺紅新綠,同醉香樓?
詩書卷卷,略翻些,拋與床頭。
任縷縷青絲,指間纏繞,凌亂因由。
幾載流年飛過,天涯處,怎寫溫柔。
嘆此時此際,琴音一曲空流。
我驚訝,這是一首不讓宋人的詞作。全詞因景生情,層層遞進,以景作襯托引發情的波瀾,以景作鋪墊筑起情的高峰。料峭春寒雜帶連綿不斷的風雨和冷寂凄清的環境,勾起獨坐、空守的女主人心中久蓄的離怨別愁,癡望院中梅樹,形單影只,素妝孤芳,自己更是寂寞難抑,黯然神傷。想曾經海棠亭畔,紅杏枝頭,相偎相依;想曾經春陽映照,煙柳橋邊,執子之手;想曾經兩情相悅,海誓山盟,“同醉香樓”,是怎樣的開心歡樂!看如今江楓漸老,汀蕙半凋,卻人去樓空,滿目敗紅衰翠,斷續殘陽,卻不知人在何鄉!面對冷雨寒風,蒼涼晚景,只能隔萬里煙水,念曾經風情。“回首青春春已住。倚遍闌干,不見歸時路。片片塵波休與訴……我在輪回煙雨處,春風夢里朝朝暮。”(《蝶戀花》)春天一年一年的來,青春卻一年一年的去,來的還在來,去的卻永不回。“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了。曾經的青春漸行漸遠,而曾經的美好在哪里?曾經的戀人在哪里?在春風里,在秋陽下,在黃昏里,在睡夢中,朝朝暮暮,盼復盼,念復念,然而“幾載流年飛過”,在一輪又一輪塵世煙波中望眼欲穿,可等到的都是失望。又一個初春來了,料峭春寒風雨中,勾起心中的悲苦愁緒。寂寞難安,想拿起書看,靜不下心哈,只好“拋與床頭”,“任縷縷青絲,指間纏繞”,彈一首心曲吧,遠方的人兒愿意聽、又能聽到嗎?
我相信這種超越俗世的表達愛意的詩篇,定會融入讀者的靈魂。
此時,我才注意到作者。原來又是徐靜(風雨薇),我在平臺上經常見到她的身影。這使我想到她另一首詞《臨江仙·孤樹》:
佇立平蕪銜四野,風吹傲骨相迎。
雨來繁葉更青青。
寒冬無所懼,飛雪共春生。
塵世紛飛如露散,悠閑一樹啼鶯。
有花有月不伶仃。
淡然身外事,我自獨崢嶸。
名曰寫孤樹,實是寫詩人自己或社會上有孤樹品質的人。孤樹在廣闊無垠的平蕪四野,一直巍然挺立,不尋所依,不求所援,狂風撲來傲骨更錚錚,暴雨傾瀉枝葉更青蔥,寒雪彌天始終不低頭。樹焉?人焉?樹不正是人乎!細想想,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四野空曠,萬物枯寂,遠山皚皚,大地蒼茫,耀眼的繁華褪盡了,蓬勃的生命不見了,它依然笑傲天地,超然物外,獨自崢嶸。待得嚴寒消散,春意闌珊,百花盛開,它依然我行我素,傲然挺立,不愛繁華,不湊熱鬧,泰然沐著日輝,安然浴著月華,任憑塵事紛紛聚散,我自悠閑淡然,屹立于天地之間。這同超然于俗世濁事之外,不因名利得之而喜,失之而憂的圣潔之人,何其相似乃爾!
我猜想,詩人為了安靜一點,清潔一些,遠離俗世的聒吵和濁氣,在有意創造世界的另一端,讓自己生活于別處,就自覺筑起一面隔離墻,讓自己在與俗世相反的墻那一面建造自己獨享的世界。在與世俗對立的另一端創造個人怡然自得的空間,讓自己獨立、豐富而充滿詩意的靈魂有處可棲。
自由是人應該向往的圣境。但是,有多少人為世俗的種種燓籬所囚囿呢?又有多少人在束縛人壓抑人扼殺人的傳統籠子里生活卻自得其樂呢?所以,尋求人的解放,為人爭取自由是詩人的天職,掙脫束縛人精神的鎖鏈、追求和向往自由是詩人的天性。
徐靜有一首五律《蟬》這樣寫道:
靜夜遙相對,沉吟未有時。
塵風心在野,煙露夢如絲。
明月欄邊繡,秋聲菊下癡。
今年閑意遠,不問立何枝。
蟬是自由的,青山曠野,深深的夏夜,到處都能聽到蟬的鳴叫。它們無拘無束,既不需要看別人臉色、獻媚別人、求別人賞識、讓別人鼓掌,也不需要選擇地點場合、遵守什么規則、聽從別人的口令,考慮可有礙什么俗念,樹上、草叢、田間、河畔,都任意鳴叫,想什么時候鳴叫就什么時候鳴叫,想鳴叫多長時間就鳴叫多長時間,想什么時候停止鳴叫就什么時候停止鳴叫,也不管是大聲鳴叫還是小聲鳴叫,是正兒八經、中規中矩、有板有眼的鳴叫,還是憤怒的抑或詼諧的諷刺的鳴叫,都全看自己的心情。
詩人在這里也許是就蟬說蟬,但更多的是就蟬說人抑或就蟬說自己。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值得珍視的是這首詩向往和追求的內涵,是追求自立、自主、自在的精神之境。以蟬喻人,人是蟬乎?人勝蟬乎?人當然不是蟬,但人不如蟬。在蟬面前,人該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人能思考,能說,還能唱,功能雖比蟬齊全且高檔,但殘廢得很厲害,降到了蟬之下。人,許多人,有時候絕大部分人,想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想說不敢說,想唱不敢唱。人的一切言行大都被世俗的傳統規范制約,由于這一切的世代遺傳和浸透,人們都被囚禁著,充其量只作些掙扎。所以,自由是人對社會對自己的永恒提醒和追問。追求自由是人廣博的精神自我的要求和呈現。在各種舊的樊籬迫壓和圍剿中,追求自由會是一種至悲,也會享受到至樂。遺憾,在各種觀念密密麻麻,嚴嚴實實,似無數繩索在捆綁著窒息著人的現實中,有幾個人有勇氣承受追求自由所帶來的至悲呢?
早些年,徐靜寫過一首《水龍吟·自題》:
一山碧月閑風,化成數卷紛飛字,
清詞格調,紅香案上,不由沉醉。
荏苒之中,回眸彼岸,依稀花事。
任素弦紅袖,輕彈思緒,新茶處,屏窗里。
縱是其中寂寞,若無心,何知三味。
流年舊夢,推敲細解,難拋癡意。
哪管江湖,秋寒霜影,情傷珠淚。
且沉吟點墨,添來靈秀,道春波媚。
我們從這首優秀的詞作中,聽到徐靜低訴的感人心語。一直以來,新茶屏窗,紅香書案,耕耘硯田,描摹心箋,馳而不息,實可羨也。
然而,能如此從一而終,心無旁顧,又何容易!沒有磐石般不可移轉的定力和高蹈獨善的精神境界,是做不到的。寫庸俗小說,能揚名,也能賺錢;寫吹捧文學,能揚名,也能賺錢;寫低俗的詩,同樣也能揚名,也能賺錢。徐靜棄之。她始終如一,用純凈的心靈,寫純凈的詩。
我認為,詩是靈魂的顯現,情感的呼吸,生存的記錄,生命的體驗,是精神、情感、思想、心靈留影的“晶鹽”。遍觀當下熱熱鬧鬧的詩壇,草莽氣,流氓氣、頹廢氣、女性器官氣……五花八門,而高雅的、莊重的、純粹的、圣潔的,則如鳳毛麟角。而徐靜筆下的詩,無論寫春夏秋冬四季之景,無論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無論寫自己的哲思和心靈感受,也無論用什么語言和詞匯,都深透著典雅、清靈、高貴和純潔的氣息,在她那透明而又不易穿透的語言和詩句背后,我們能感覺生命的盎然,精神的澄澈,以及生活的真淳之美。
如此,我祝徐靜且行且努力,且行且珍惜。
2019年4月12日
徐靜,筆名風雨薇。聚力閱讀總編,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安陽市詩賦學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關雎愛情詩》《中國電影報》《中華辭賦》《中華詩詞》《慈善北京》《河南詩人》《南方詩聯》《中原》《2015年中國微信詩詞精選》《京民文苑》《無名文學》《文源》《安陽日報》等紙媒和報刊。獲得2018年《人民文學》雜志社與廣東觀音山國家森林公園聯合舉辦的第六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征文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