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閱讀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作者：王久辛
作家譚旭東走路很輕，像他說話一樣，也很輕。輕到什么程度呢？輕到有點對人對事對大自然都懷有一種敬畏感。一次，我應邀到他們學校參加他組織的詩歌創作頒獎會，我原以為他只是在與朋友交談時輕聲細語，沒想到他站在講臺上，對著比他小十幾、二十歲的學生們，竟然也是那么怯怯的，好像生怕說錯什么傷著誰似的——和風細語、不急不燥。即使對不平發憤、向不公發怒，亦顯得溫文爾雅，聲音是那么起伏有度，平仄有律。和旭東認識有十五六年了，他都是輕輕柔柔的，從來沒有強人所難或差強人意的感覺。我常想，旭東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呢？
旭東生在一個溫馨平和的鄉間教師家庭，父母相親相愛，兄弟仨個情同手足。白天父親去教書，母親操持家務。在旭東的記憶里——一切都很清晰明亮，充滿了溫情。只有那年考大學，他落了榜，是父親日夜陪伴補習，才使他第二年考上大學。他記得特別清楚，送他上學那天，母親早早就做好了飯，而父親頭天晚上就準備了一根扁擔、兩個籮筐，將旭東要帶的書和要換洗的衣服與被褥都裝進了那兩只籮筐，塞得滿滿的。為了挑擔行走快捷，父親還換了一雙新球鞋——送兒子上大學，父親有一種無名的興奮。那天，父親出院子后，母親對旭東說：“旭兒，你爸爸挑擔很重，路又遠，如果有時間，多歇幾次。”旭東應著便追出了院子。
從湖南郴州安仁到安徽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先趕汽車，再換火車，然后下車換汽車，一路上勞頓自不必多言。進了淮北煤炭學院，高樓林立，綠樹成蔭，來報到的新生個個喜氣洋洋。旭東走在高高的教學大樓和氣派的圖書館之間，眼見得來往的男女同學們穿著城市流行的新裝，而父親則綰著褲腿、挑著擔子，與這里的環境與人群很不協調，城鄉差別也不小，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極不舒服又無法表達的難堪之感。報到處在教學樓前，手續很簡單，但圍的人很多。一位漂亮的女生問旭東：“他是你什么人呀？”旭東聽見了，故意裝沒聽見。他有點難為情，怕對人說——這個鄉下的泥腿子就是我父親。而恰恰這女生的問話父親又聽的真真切切，正用眼瞅他，希望旭東能大聲地告訴人家。然而，那一瞬虛榮心占了上風，旭東像沒看見父親似的，突然彎腰從筐里翻出他的一本書來看。父親看在眼里，然而卻什么也沒說。按照學校老師的指點，父親挑著擔子，進了學生宿舍樓。找到旭東的宿舍確定了床后，就忙著幫旭東鋪床，卸東西，甚至連水都沒喝一口，父親忙完之后干脆利索地提著籮筐、拎著扁擔，就匆忙離開了學院。待旭東追到大門口，父親從街邊小攤買了四個饅頭，用一張報紙一裹，便上了汽車——父親那匆忙離去的背影，像刻在旭東的心上一樣，終生難忘。
這當然是一件小事，小得連旭東都沒有用心去記。直到有一天上大學語文課，老師在朗讀朱自清的《背影》：“……他（指父親）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驀然間，旭東想起了父親挑擔送他來上學的情景，想起了那位女同學的詢問以及用一張報紙裹著的四個饅頭……歷歷在目，揮之不去，而且很快變成了一股熱流，直向他心頭涌來，旭東忍不住了，趴在課桌上哭了起來。開始，他還能控制，是小聲抽泣；后來越想越不是味兒，抽泣聲變成了痛哭聲，弄得全班同學都看他，以為他家發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呢！語文老師似乎洞察了譚旭東同學的內心，對全班同學說：“讓譚旭東同學哭吧，朱先生的《背影》寫的是對父親辛勞慈愛的一種感受，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會儲存一些這樣的感受，只是我們平時忽略了而已。”
其實，我們忽略了的許多感受，很可能是最珍貴的。譚旭東開始忽略了，后來卻靈魂出竅，死死地守著這最珍貴的感受，到今天，已經快二十年了。他對我說：“這件事是我一生的痛。”為什么呢？旭東那年放寒假回家，反復問父親回來路上的情況，但父親就是一句話“沒啥。”到是母親爽直，對他說：“旭兒，你是不是覺得生在鄉村，有個種地的爸爸媽媽很丟人？”旭東說：“哪會呀！”母親說：“聽你爸說，你都不愿意讓人知道挑擔子的人是你爸呢。”一句話，說中了旭東的要害——“當時僅僅是虛榮嗎？”母親問完后，又說：“你爸爸是老師，如果他的心偏了，那教出的學生心也會偏，明白嗎？你那天的一舉一動，你爸爸都跟我說了。他要我把你的心扶正，偏一點點也不行。”前幾天，旭東在向我復述他母親這段話時，神情異常的嚴肅，我似乎感覺到了這段話的分量，便問他：“常想起這段話嗎？”作為一位在全國很有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家，旭東仿佛是在接續他母親的話，他對我說：“是的，偏一點點也不行。尤其文學，尤其兒童文學作家，因為這是一項有關心靈塑造的事業。我不管別人對文學怎么理解，我理解的文學仍然是崇高的事業。不僅初心要本真，而且感覺要純正，就是初心與正覺都不能偏，偏了，寫出的東西，就把孩子教壞了。”
現在，我有點理解旭東為什么說話那么輕了——他是怕說錯，說偏，因為“偏一點點也不行”啊。譚旭東已出版了十幾部詩文集和文論集了，全是兒童文學。他在一首題為《花》的小詩中寫道：
波浪是大海開的花，
云朵是藍天開的花，
我的詩篇呢？
是心靈開的花……
我想，這花一定與他最痛的那件小事有關，與他父親母親的教導有關。否則他不會靈魂出竅，不會精神升華，更不可能在紛紛攘攘的名利場上，選擇寂寞無聲的兒童文學，而且選擇了就義無反顧、一往無前啊……
2009.4.14
譚旭東，出生于湖南省郴州市安仁縣一個中學教師家庭，學過美術，做過大學英文講師，寫過多年的新詩。現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攻讀兒童文學博士學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擔任北京師范大學團委副書記。出版有童詩集《母親與孩子的歌》、評論集《當代新詩觀察》《當代兒童文學的重鎮》等10部，主編《愛心童話讀本》《中外兒童詩精品閱讀》《中外優秀兒童詩歌散文選》《經典幼兒朗誦詩301首》《新格林童話》等60多部，出版翻譯童詩、童話集《鳥兒們的小吃店》《會說話的老鼠》等6部。近年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兒童詩創作與兒童文學研究,應邀到北京、福建、廣東、重慶、河北、河南、湖南和安徽等地高校及中小學校做了100余場兒童文學閱讀和寫作及學術講座。在多家報刊發表大量批評文章……
近年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兒童詩創作與兒童文學研究。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教育報》《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文壇》《小說評論》《詩探索》等60余家報刊發表大量批評文章。其批評文章和詩作被人大復印資料、《文學報》《文匯報》《新華文摘》等轉載。
作者簡介
本聚力閱讀的現代詩總顧問王久辛先生，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漢族 。先后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燦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粒》等8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老友舊事》，文論集《情致 · 格調與韻味》等。作品先后獲得《人民文學》優秀作品獎，中宣部、廣電部、中央電視臺頒發的特等獎、一等獎；2003年榮獲民間設立的首屆劍麻軍旅詩歌獎之特別榮譽獎；在《詩選刋》評選的10大軍旅詩人中名列榜首。2008年在波蘭出版發行波文版詩集《自由的詩》，2015年在阿爾及利亞出版阿拉伯文版詩集《狂雪》。歷任軍區文藝干事，《西北軍事文學》副主編，《中國武警》主編，編審，大校軍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