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之六:小說的異端2
2.現實與魔幻。
80年代初,胡安.魯爾弗、巴爾加斯.略薩等拉美作家的作品陸續傳入東土,尚未引起充分注意。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獎的消息傳出,兩年后其代表作《百年孤獨》中文本出版,魔幻現實主義始形成強力沖擊波,那云霧繚繞、爬滿毒蟲怪獸的安底斯山對一些中國作家構成一個新的誘惑。在有著類似拉美的" 神奇現實" 的西藏、湖南和有著" 談狐說鬼" 傳統的齊魯平原,魔幻現實主義得到了最有力的反響,其中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小說,韓少功、葉蔚林的傳統文化批判小說和扎西達娃的神奇地域小說最具特色。
莫言自稱一直是按" 革命現實主義" 方法寫作的,多年以后被馬爾克斯提醒,悟出小說應該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于是有了紅高粱等一批熱血沸騰的小說。在那如火如荼汪洋恣肆的紅高粱地里," 爺爺" 、" 奶奶" 父母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殺人越貨,拋頭灑血,繁衍生息,他們活得貧苦、艱難,卻任心任性,自由灑脫,未經現代文明雕琢的原始生命的激情和能量隨意噴射、不拘形跡。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語氣平靜而冷峻,仿佛在講一個古老的傳說。《紅高粱》起首一句便使人對這種無情的冷靜咋舌:" 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 敘述的冷靜與場景的火爆熾烈相映現,更顯出非現實的傳奇色彩。馬爾克斯的神話氛圍,家族血緣,對性力量的渲染在這里都有表現,時空處理上也有明顯借鑒,比如" 七天之后……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在強烈無數倍的腥甜氣息。" 便來自《百年孤獨》中著名的" 多年以后……"敘述方法。而莫言借助于魔幻手法所要張揚的,正是一種充滿浪漫激情的理想的生命狀態。
韓少功的《歸去來》描繪的是一個迷離惝恍的世界," 我" 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卻處處覺得眼熟,素昧平生的人們似乎都認識他。他自認為叫黃治先,可這里的人都稱他馬同志,說出很多讓他感到若有若無的往事,后來他益發迷惑不解,不知自己到底是否來過這里,對自己的身體也感到陌生,世界上是否有個叫黃治先的,這個黃治先是不是他本人?他完全糊涂了。從整體構思看,酷似魯爾弗的《佩德羅.巴拉莫》,又有《百年孤獨》的影子,小說中" 我" 的感覺狀態,正是現實中人們麻木、健忘、對生活無所用心的寫照。
拉美作家大都把自己的文學成就歸之于置身其中的" 神奇現實" ,相比之下,喜馬拉雅山麓和雅魯藏布江畔的獨特地貌、奇風異俗,西藏復雜的歷史、現狀,神秘的宗教信仰和獨特的倫理道德觀念,更是一個變幻莫測,光怪陸離的世界。扎西達娃,一個漢藏混血的具有世界眼光的作家以他那支鬼使神差的筆描繪出了這令人目炫的" 美麗新世界"。他的一系列小說:《西藏:隱秘歲月》、《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及《冥》、《歸途小夜曲》既表現出獨特的觀察視角,洋溢著純正的酥油味,又顯示整體構思上的巨大概括力和象征意味。那幾乎與世隔絕的廓康,到住戶家借宿,并勾引了風流女子的人羆,持密修士使人生而死、死而生的" 起尸法" ,七旬老嫗的突然受孕,飄飛的尸身,神秘的旅人與山洞……這一切是那樣令人難以置信,卻又是那樣真實具體、和諧自然,它是現實,又是傳說、神話,馬孔多與約克納帕塔法(福克納家鄉)的精氣神匯入扎西達娃筆下的視野,形成獨具一格的風貌。
3.夢魘與荒誕
1985年至1988年間殘雪的驟然出現,使人們意識到荒誕文學在文壇已漸成氣候,《山上的小屋》、《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黃泥街》、《蒼老的浮云》已完全摒棄了慣常的觀察視角,再現的因素已極其稀薄,它們所展露的是經痛苦的擠壓而嚴重變形的心靈對現實世界的夢魘般的感受,充滿了反常、顛倒、破碎與怪誕," 大老鼠在風中狂奔" ,小妹說著話," 左邊的那只眼變成了綠色" ," 父親每天夜里變為狼群中的一只,繞著這棟房子奔跑,發出凄厲的嚎叫。" 至于那條古怪的黃泥街," 果子一上市就爛了" ,這里的狗愛發瘋," 養著養著就瘋了,亂竄亂跳,逢人就咬,夏天人們總要穿上棉衣漚一漚" ,直到漚出蛆來,一輛郵車在街上停了半個鐘頭,爛掉了一只輪子,老翁生下了雙胞胎,女人產了大蟒。
新時期荒誕小說最初所著力表現的是社會意識的荒誕,李準的《芒果》,宗璞的《我是誰》、《蝸居》、《泥沼中的頭顱》,張賢亮《浪漫的黑炮》,都是以變形、夸張的手法表現社會政治的弊端及人性的異化,官僚主義的荒謬可笑等等,借以批判現實,尋找自我,抒發憂患情懷。林斤瀾的《催眠》,唐敏的《太姥山妖氛》等作品透過社會政治層面,深入探討人的文化心理和民族性,北島《幸福大街十三號》,多多的《大相撲》,格非的《褐色鳥群》,馬原《涂著古怪圖案的墻壁》則進一步揭示生存本身的荒誕感,從而與50年代西方的荒誕文學發生深層呼應與溝通,但是其中表現出的價值虛無主義也引起人們擔憂,因為經濟文化遠欠發達的 現實中國與處于后工業社會的西方國家面臨著一些根本不同的問題,若對此喪失警惕,則荒誕文學便有邯鄲學步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