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這篇文章本來不想再發的。因為2015年農歷年前,我幫父親在網上賣過幾頭牛,當時很多朋友看到這篇文章以后給了我大力支持,我心懷感激,同時也挺愧疚,因為欠了大家那么多情,當然,朋友們都說牛肉好吃,算沒把事辦砸吧。這事過去了我就不想再提,牛肉也不會再賣了。但以前寫的這篇文章確實也是用心寫的,記錄了很多應該被銘記的事情。所以還是正式發布在這個公眾號里面吧。本號想要歸總這些年我寫的一些文章,目前已經100多篇了。
上圖為網圖
和父親通電話,他說今年賣掉牛之后,就再也不養了,我賭氣問他:“怎么就不養了呢,你不是舍不得嗎?再多養幾年啊!”父親沉默片刻,說:“老了,養不動了!”聞聽此言,我感慨萬千。
父親今年將近75歲了。他養了一輩子牛,從我記事時起,我家的牛從來都是“成群結隊”,當然隊伍也不十分壯觀,通常也就五六頭而已,但這已是村里養牛戶中最大的牛群了。我童年的記憶是跟牛栓在一起的,從能干活開始,我就幫父親和哥哥們做一些養牛的力所能及的事,西部的農民把牛看得很重,就像對待家里的孩子一樣精心地“伺候”,所以養牛特別累。
我從六七歲開始每天下午都要趕著牛群到很深的山溝里飲泉水,回家墊牛圈、割牛草、鍘牛草、一籠一籠地添牛草,牛吃得慢,要到深夜才能吃飽,通常晚上喂牛的事是父親包辦的。早晨一般要給牛吃一頓“大餐”,把炒熟的玉米面和高粱面用水拌到鍘碎的草上,冬天拌干草,夏天拌青草,幾大盆子香噴噴的面粉倒下去,整個牛群就沸騰了,都搶著舔面粉吃,這時候父親一邊用拌草棒趕牛,一邊趕緊把草料攪勻,通常要拌好幾背簍“拌草”,這頓大餐牛可以吃一個早晨。
吃完拌草后,牛就被牽出牛圈,冬天就拴在向陽處曬太陽,夏天就拴在樹蔭下納涼,牽出牛圈的時候母親通常會給牛準備大桶的面湯或者小米米湯,每個牛會喝半桶,這時候牛就會耍賴,都想多喝,可是沒有那么多米湯面湯給他們,就得使勁牽走,所以牽牛是個力氣活,通常要父親才能牽得動。
父親拴好牛之后用刷子把每頭牛刷的錚亮錚亮的,冬天就和牛一起曬太陽,夏天閑下來后就蹲在牛旁邊打蚊子。父親對牛太用心了,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在父親這里都未曾享受過比牛更高的待遇。我家的牛每年要幫父親犁二十來畝地,耕一次,種一次,中間施肥一次,都是父親趕著牛一犁一犁地劃過去,農忙時節,牛要整天勞作,父親體恤牛的辛苦,所以對牛特別好。
與牛相伴的童年給我留下了痛苦的記憶,這些痛苦有我身上這幾處傷疤作證:頭上一個疤,挖牛糞的時候砸的,那時還不到六歲,血流如注啊;右眼眶一個疤,是牛角挑的,再偏半厘米我就是個瞎子了,這個傷疤硬生生把我右眼的雙眼皮變成了單眼皮;左手中指和無名指兩個大傷疤,當年趕著羊群去山里放羊,期間還拿著鐮刀在溝底給牛割野草,結果突降暴雨,我差點被山洪沖走了,情急之下右手一鐮刀剁下去想止住身體的下滑,結果剁在了抓著救命稻草的左手上,白骨森森;右腳后跟七八厘米長的刀口,給牛割草的時候不小心弄的;右手手腕處一個“V”型傷口,十多厘米長,縫了20多針,是給牛鍘草時不小心被鍘刀鍘的,鍘斷了動脈血管,鍘斷了大拇指筋腱,直到現在,我的大拇指都抬不起來,也算是殘疾吧,還好鍘刀鍘到一半的時候停住了,否則我整只右手就沒了。
我這一身的傷痕是初三之前留下的,上初三后我進城讀書去了,此后極少與牛打交道,而這些年家里的牛群還是那么龐大,一直是村子里養牛最多的,牛每二三年養一茬。父親數十年如一日地為牛而操勞著,牛給父親的身體造成了多少傷多少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母親右手中指的傷殘也是牛韁繩勾的,我多年以后才發現,而父親的手我從來沒有看過。
這幾年我與父親之間為了養不養牛的問題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或者辯論,但每次面對我苦口婆心的勸阻,父親都以沉默來對抗,三年之前我還跟父親徹夜長談,結果也是敗下陣來,感慨之余寫下了《幸福,是一種自我感覺,誰的幸福誰知道!》一文(點擊查看)。我知道我永遠也說服不了父親,因為父親有自己的生存邏輯,他曾不容置辯地告訴我,他不會讓我養著:“八十老翁門前站,一日不死還要吃一日飯。活著,就得勞作。自己睡覺,還得自己翻身。”
再自尊的性格,也扛不住歲月的衰老。今年夏天我回家,看到父親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飯量不好,精神也不好,坐著就打盹。更糟糕的是右手、右臂和右邊的半個身子漲疼、麻木,農活重一點,痛得就睡不著覺,去醫院看,風濕類的病,醫生也沒有辦法,唯一的良方就是休息,減少勞作。這一次,父親屈服了,準備全部賣掉他的牛,退休,養老。
相對于衰老和病痛逼迫的退休,我倒愿意父親能像以前一樣倔強而強壯,但是父親真的老了。
今年下半年父親就想辦法賣牛,但是當地的牛價比往年都低,父親的盤算落空了,而這個倔老頭是絕對不會接受那幫坑人的牛販子給出的坑爹的價格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精心喂養的牛就那樣便宜地賣出去的,他佝僂著身軀與一撥又一撥的牛販子周旋,而牛販子們早就串通好了,不吃定這個老頭子誓不罷休。
我知道父親不會屈服,他寧肯再養一年,這讓我非常焦急,所以2015年農歷年前,我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在網上幫父親賣牛。自己張羅著在淘寶預售,然后回家宰牛、分割、冷凍、裝箱,然后順豐快遞發到全國,在朋友們的幫助下,一切都很順利,一個月不到賣出去了4頭牛,約2000斤牛肉。費用都算給我,利潤都給老爺子,可給樂壞了。
今年4月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正是春耕最忙杏花最旺的時候,近20年沒有見過故鄉的春耕了,但是當年遍布田野的耕牛已經難覓蹤影,代之以冒著濃煙的拖拉機,記憶中故鄉那種祥和、恬靜的感覺已經找不到了。
傳統在漸漸消亡,數千年來的農耕文明已經走到了終點,“農耕文明”中的兩個關鍵角色:“農民”和“耕牛”正在退出歷史舞臺,耕牛已經接近消亡,傳統的農民也只剩父親這一代老者了,他們謝幕以后,將沒有人再像對待孩子一樣侍奉莊稼,更沒有人像對待兄弟一樣照顧黃牛。
用本文為即將消失的農耕文明做個記錄吧,記錄那千千萬萬個如我父親一樣老農和他們的老伙計耕牛的故事,讓后輩們有機會去緬懷這些普通人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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