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金貴，1939年生，上海人。浙江大學漢語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古代漢語和文化詞義學的教學與研究。多次應邀赴歐合作研究。主持教育部、省、校社科課題多項。發表名物訓詰論作170余篇。著有《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古代文化詞語考論》、《古漢語同義詞辨釋論》、《訓詁方法研究》、《解物釋名》、《古漢語文化百科詞典》等。
一、星占學與政治運作
1．天命的轉移：勸進與謀反
星占學常為統治者爭奪王權所利用。江曉原指出：“‘天命’觀念，實際上可以說是中國星占學的‘立身之本’——中國星占學最根本的功效，就是在事先預測‘天命’的轉移，在事中（奪取王權的過程中）盡力昭示天下‘天命’已經歸己；在事后則闡釋‘天命’何以拋棄前朝并轉而眷顧我朝。”德國哲學家卡西爾指出：“為了組織人的政治的、社會的和道德的生活，轉向天上被證明是必要的。”如《竹書紀年》：“三十二年，五星聚于房。”這一天象被周人利用來證明周朝取代殷商是必然的。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十引《春秋元命苞》：“殷紂之時，五星聚于房。房者，蒼神之精，周據而興。”意思是，商紂王時，出現了五行星會聚于房宿的星象，而房宿為東方蒼龍之精，房宿的分野為周的所在地，所以周據此而興盛，滅掉商朝。
三國時代魏、蜀、吳三國為了爭奪正統，也都紛紛以天上的星象來加以論證。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星象家們還常篡改天象。《漢書·天文志》：“漢元年十月，五星聚于東井，以歷推之，從歲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據學者研究，五星聚東井是劉邦軍霸上以后十個月才出現的，這說明古人為達到政治目的而篡改星象。但統治者篡改天象的事實并不能表明統治階級已經擺脫星象學的束縛，成為星象學的操縱者。實際上，他們也盲目地迷信星占學，也是星占學的奴隸，如《漢書·王莽傳》記載，天鳳末年，劉玄軍隊攻入長安時，王莽不去指揮作戰，而是“旋席隨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漢兵其如予何？’”但是上天沒有眷顧他，他被殺死了。
篡改星象的人，常常是一些別有用心的星象家。《隋書·袁充傳》：“時軍國多務，充候帝意，欲有所為，便奏稱天文見象，須有改作，以是取媚于上。”太史令袁充為了取悅隋煬帝就曾多次篡改星象。
2．天垂象，見吉兇：對人間政事的警告與嘉許
星占學還有警示政治的作用。宋張方平《上仁宗答詔論地震春雷之異》：“上天無言，示人以象。人君省躬，應天以實。是故考政者必求于天端，弭災者必推于人事。天人之際，其應甚明。”《漢書·天文志》：“陰陽之精，其本在地，而上發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則變見于彼，猶景之象形，鄉之應聲。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飭身正事，思其咎謝，則禍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淮南子·泰族》說：“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變，世惑亂而虹霓見，萬物有以相聯，精祲有以相蕩也。”陳遵媯先生說：“占星術的基本內容是，憑著那時看來是反常或變異的天象，預言帝王或整個國家的休咎以及地面上災禍的出現，從而盡了提出警告的責任，使之預先有所警戒或準備。”人們認為天象異常是對人君的警示，所以當天上有變異現象出現時，帝王常感到恐慌。如《魏書·崔浩傳》：“三年，彗星出天津，入太微，經北斗，絡紫微，犯天棓，八十余日，至漢而滅。太宗復召諸儒術士，問之曰：‘今天下未一，四方岳峙，災咎之應，將在何國？朕甚畏之，盡情以言，勿有所隱。’”異常天象出現時，他們常反躬自省，及時采取措施以圖補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要素服、避殿、拆樂、減膳，在政治上往往大赦天下或減免賦稅，有時還舉行祈禱儀式。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六六：“二月丁卯，彗出虛，晨見東方，西南指，歷紫微至婁，凡一百一十四日而沒，詔自今月五日不御正殿，其尚食所供常膳，亦宜減省，中外臣僚極言當世切務。”又清徐乾學《資治通鑒后編》卷九二：“九月壬子，以星變，避殿，減膳，罷秋宴，詔公卿悉心修政，以輔不逮，求中外直言。”
大臣們也常借星象來諷諫帝王。《漢書·谷永傳》載，“建始三年冬，日食地震同日俱發”，谷永于是借此批評成帝：“意豈陛下志在閨門，未恤政事，不慎舉錯，婁失中與？內寵大盛，女不遵道，嫉妒專上，妨繼嗣與？”東漢時蔡邕也借星象災異來譴責警告漢靈帝，指出只有改革政治，才能延續統治。面對至高無上的天子，大臣們能夠毫不客氣地指出其過失，就在于他們很好地利用了上天的威懾力。
星象家還認為賢明的君主會得到上天的眷顧，即使出現異常天象，也會逢兇化吉，如宋景公時有一次“熒惑守心”的天象。《史記·宋微子世家》：“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于歲。’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于是候之，果徙三度。”賢明的宋景公感動了上天，熒惑星隨之移動三度。這則例證同時也反映了古代有天子把上天的懲罰轉嫁他人或他事的做法。
3．星占學與大臣的命運
星占學有時還能決定臣子的仕途和命運。如《舊唐書·尚獻甫傳》：“長安二年，獻甫奏曰：‘臣本命納音在金，今熒惑犯五諸侯、太史之位。熒，火也，能克金，是臣將死之征。’則天曰：‘朕為卿禳之。’遽轉獻甫為水衡都尉，謂曰：‘水能生金，今又去太史之位，卿無憂矣。’其秋，獻甫卒，則天甚嗟異惜之。”尚獻甫任太史時，出現了熒惑犯太史的天象，他認為這一星象是他將要死去的征兆，于是武則天調他任水衡都尉。又《宋史·吳及傳》：“明年，日食三朝，及言：‘日食者，陰侵陽之戒。在人事，則臣陵君，妻乘夫，四夷侵中國。今大臣無姑息之政，非所謂臣陵君，失在陛下淵默臨朝，使陰邪未盡屏也。后妃無權橫之家，非所謂妻乘夫，失在左右親幸，驕縱亡節也。疆埸無虞，非所謂四夷侵中國，失在將帥非其人，為敵所輕也。’因言孫沔在并州，苛暴不法，燕飲無度；龐籍前在并州，輕動寡謀，輒興堡砦，屈野之衄，為國深恥。沔繇此坐廢。”吳及根據日食的天象，認為災異現象的出現是孫沔“苛暴不法，燕飲無度”造成的，于是孫沔被罷免。又據《漢書·翟方進傳》，翟方進為成帝時的丞相，在“綏和二年春”，出現了“熒惑守心”的天象，這時有人上奏皇上，提到了天上的異常天象和地上的內憂外患，指出“上無惻怛濟世之功，下無推讓避賢之效，欲當大位，為具臣以全身，難矣”，并趁機說：“闔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兇。”讓皇帝把災難轉嫁給大臣。皇帝于是召見了翟方進，委婉地告訴他自己的意旨，“方進即日自殺”。又《漢書·王莽傳中》：“戊子，晦，日有食之。大赦天下……大司馬陳茂以日食免。”大司馬陳茂也當了王莽的替罪羊，被罷免了。
4．星占學與軍事決策
星占學還常影響國家在政治軍事上的重大決策。如清姚之骃《后漢書補逸·王立傳》：“初，天子敗于曹陽，欲浮河東下。侍中太史令王立曰：‘自去春太白犯鎮星于牛斗，過天津，熒惑又逆行，守北河，不可犯也。’由是，天子遂不北渡河，將自軹關東出。”漢獻帝根據太史令王立對天象的分析改變了出逃路線。又《魏書·晁崇傳》：“天興五年，月暈左角，蝕將盡，崇奏曰：‘占為角蟲將死。’時太祖既克姚平于柴壁，以崇言之征，遂令諸軍焚車而反。”晁崇對星象的分析則讓北魏道武帝改變了作戰計劃，并且后文還提到晁崇的分析的確應驗了，軍隊的數百頭牛同日死于路旁。又《魏書·崔浩傳》：“時議討赫連昌，群臣皆以為難，唯浩曰：‘往年以來，熒惑再守羽林，皆成鉤巳，其占秦亡。又今年五星并出東方，利以西伐，天應人和，時會并集，不可失也。’世祖乃使奚斤等擊蒲坂，而親率輕騎襲其都城，大獲而還。”魏太武帝根據崔浩對星象的分析，決定出戰，并取得了勝利。
星占學也極大影響了社會意識形態，如文學、史學、經學等。
古詩文中常有星占學的內容，如《詩·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又：“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詩人認為日食和月食都是上天對黑暗腐朽的統治階級的警示。
史書中也有很多星占學的內容，司馬遷說他編《史記》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如《史記·天官書》：“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滅六王，并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因以張楚并起，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不可勝數。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司馬遷就認為秦漢時頻繁的戰亂跟當時頻繁的異常天象有關系。后代史書作者常用星象來分析歷史，故史書中記載了大量星象與人事相印證的例子。然而這并不能說明星象的確很靈驗，主要原因有下面一些：（1）異常天象比較頻繁，選擇余地較大。（2）星象的解說比較靈活，對同一星象有時能作出不同解釋。（3）星象還常被別有用心者篡改。星占學對經學的影響表現在，古代治經學者多聯系星象來解經，如董仲舒、劉向、京房等。董仲舒治經學，以《春秋公羊傳》為主，發展出一套以天人感應為基礎的災異說和天譴說。劉向將《尚書》的《洪范》一篇與陰陽五行及星象學結合起來，寫出了《洪范五行傳》。京房也是經學大師，曾著《京房易傳》，其中也大量運用星象來解經，《唐開元占經》就多次援引。
星占學對社會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政治軍事等國家大事上，而星命學的影響則主要表現在對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毒害上，它使得人民群眾安于天命，消極遇事，嚴重阻礙了社會的發展。
——摘自 黃金貴 《中國古代文化會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