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那年,我陪老伴去北京做術后復查。兒子在北大參加同學會,到我住處,興奮地說:“爸!你開的火車頭在北京國家鐵道博物館里展出,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那一定得去看。”我們坐上出租車,直奔博物館。【作者:袁延賢;來源:通世智庫;編撰:張小青】
買票走進博物,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國慶號”2101蒸汽機車,它竟然和“毛澤東號”、“朱德號”并排站在一起,成了國家寶貴的文物。我直接朝著我的車快步走去。
一位男講解員用講解棒指著機車給我們說:“這臺蒸汽機車是……”我擺擺手說:“不用講,這我都知道,我就是這臺車的火車司機”。“啊,我們可找到人了!”他扭頭就不見了。
一會兒,他領著技術科的茍科長及七名男青年快步過來。他們每人手里拿著記錄本和一支筆,茍科長握住我的手激動地說:“袁師傅,我們終于盼來了個內行,很多中外參觀者提出不少問題,我們都解答不清楚。”
于是我接過講解棒,圍機車一周,解說了各大部件的名稱、功能及整個機車的構造原理,并將茍科長拉上駕駛室,我坐在司機位上,講解了汽門、調整閥、氣壓表、風表、大小閘、風動爐門……(展品車平時是不準游人上去參觀的),他們聽罷我的講解,建議在大機件上貼個標注。我對茍科長說:“這樣吧,我回去給你們印張圖來。”并交待說:“這臺車是無火回送來的,兩個大搖桿卸下在水柜上,趕快找專業人員裝上,不然車咋會動就說不通了。”最后我和老伴在車前照了相,還和茍科長合了影。
回到家中,找出了塵封幾十年的“蒸汽機車學”,放大復印了機車結構圖紙,注明了各部件名稱,寫了信寄去。晚上,我望著“國慶號”機車的照片,無限艱辛的往事浮現在眼前。
“國慶號”蒸汽機車是由鐵道部青島四方機車廠生產。1950年8月,該廠第三次職工代表大會通過決議,要自產一臺機車向國慶一周年獻禮(解放前,全國四個機車廠都是維修車,不產車)。全廠職工日夜奮戰,克服了種種困難,終于在國慶前夕,生產出我國第 一臺蒸汽機車。
鐵道部第一任部長滕代遠請示國務院,正式命名“國慶號”,定型號為“解放I型”,編號2101。機車全長21.91米,總重150噸,牽引噸位2360噸,構造速度80公里/小時。四方機車廠還受命鑄造了上嵌五顆星的“國慶號”大銅牌,鑲嵌在鍋爐左前方。另外還在鍋爐上方安裝了大銅鐘,由繩索通到駕駛室,當牽引列車進站時,拉動繩索,使銅鐘搖擺,發出悅耳的響聲。當年威風凜凜、光彩照人的情景是可以想象的。這樣的裝置在全國國產機車上是絕無僅有的。
我原在河南省工業技術學校機械制造專業師范部畢業,后留校教物理和工程學,并兼任萬能銑床試制組組長。
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農村姥姥沒吃的,城中的母親將自己的定量糧給姥姥吃了,自己卻去城河中撈雜草。當兒子的咋能讓母親這樣受苦。我當理論教師的糧食定量低,又沒有副食,所以當鄭州鋁業公司來學校招人,我便背著家人和老師調到鄭州鋁廠運輸部去,并給同去的學生交待:“千萬不要喊我老師,怕領導知道叫我當干部。”
到鋁廠后打聽到開火車糧食定量高,司爐工56斤、副司機46斤、司機40斤,我便主動要求,且當上了司機培訓班班長。經過短期理論培訓便上了車,先從司爐工做起。
火車頭的火室有半間屋子大,爐門又低,當火車闖坡大量用汽時,一彎腰幾噸煤便進去了。火車司爐工的腰傷都是這么來的。我曾幾次因腰痛從車上抬下。就這樣我還是堅持下來,能節省糧票,補貼母親。后來我升為副司機,主要負責油路潤滑系統,也和司爐工替換燒火。原鐵路局調來的老司機,多是解放前的司機,先后退休。三年后,我便率先晉升為司機。
我所在的中國鄭州鋁業公司,是國家于1956年在中原地區新建的特大型企業(簡稱鄭州鋁廠),還兼有一個大型水泥廠,直屬冶金部。歷時七年,先修鐵路后建廠,鐵路總長近100公里。黃河邊還建有一個飛機場。領導講話:“同志們,一噸鋁一架噴氣式戰斗機!”
鋁廠投產后,運量大增,上礦山的坡道太大(23%,就是一公里那頭比這頭高23米)。原有的雜型機車牽引礦石專列拉不上去。總廠向冶金部報告,提出調大型機車來,得到批準。
1966年秋,鋁廠派兩名火車司機去首都鋼鐵公司,接來了解放2101“國慶號”蒸汽機車,我有幸被分配到這臺機車包乘組(三班九人),開始了和這臺“國慶號”機車相伴十七年難以忘懷的生涯。
機車在投入運用前,我們首先將車上的大銅鐘卸下,又將煤水車中不能用的推煤機拆除。我用大油畫筆在鋁板上寫上“解放2101”字樣,和同志們一起做成鋁字,并在下邊貼上木板使字體加厚,用黃銅管做框,做成紅底、鋁字、銅框的兩塊號牌,分別鑲在駕駛室兩邊。并在火車頭大燈正上方,用銅板模仿銅牌的繁體字,做成“國慶號”字牌,鑲在做成的齒輪和兩面紅旗下方,用細紗布把大銅牌總是擦得锃亮。整個機車通體噴了黑漆,大動輪刷了紅漆白邊,看上去像新的一樣,更加美觀,現在中國鐵道博物館展出的機車上的號牌,仍然是我們做的原物。
“國慶號”機車在鋁廠是主型機車。鋁廠投產后,運量是產量的七倍,鐵路運量也成倍增長。大運量的任務大都落在“國慶號”機車身上。我們企業的乘務員是12小時工作制:早七點至晚七點,晚七點至第二天早七點。
那時工資普遍很低。“文革”期間,鐵路局出現個“36塊5毛2戰斗隊”,這是二級工一個月的工資。國務院領導知道后,批準全國鐵路系統6個工種:司機、副司機、司爐工、制動員、連接員、調車員,升一級工資,我們也跟著升了一級。這是文化大革命中十年一次絕無僅有的升工資。工人是八級工資制,國家那年叫升才能升,且一次升職工總數的30%。領導很作難,為緩和矛盾,由升一級改為升半級,這樣升級面積擴大為60%,升半級4-5元錢。
火熱的夏天,人們坐在蔭涼處光著膀子搧著扇子還嫌熱,而蒸汽機乘務員卻抱著一個15公斤壓力的大鍋爐,還得穿著厚厚的勞動布工作服,腳上是特制的反毛牛皮鞋,一干就是十二小時,一天下來每人喝一大白鐵壺水,十分辛苦。
下班前活多的很,需要特別認真小心的去做好。在水鶴處上煤上水,司爐清爐,將爐床搖薄,從爐門中用火鉤將煤結的大火瘤子一塊塊掏出,副司機給搖連桿的油盅、壓油機加滿油,司機用檢車錘對每個部位敲擊檢查,如有松動,用專用工具擰緊,還得將這么大的機車從上到下擦拭干凈,等待交班。交接班需要半小時,手續十分嚴格,各種數據登記、技術指標和安全情況,清清楚楚。一天下來,累得坐在鋼軌上站不起來,之后灰頭土臉地到家拿上毛巾、肥皂、換的衣服去澡堂洗澡,等回到家吃上晚飯時,已是8點半左右。就這樣撐一頓,餓一頓,機務員的胃病就是這樣得來的。
上夜班更是難熬,尤其是夏天,我們住的都是簡易房,房頂是牛毛氈紅瓦,太陽一曬就透,屋內像蒸籠。我掂個涼席四處找地方休息,最后在玉米地里一個大柿樹下睡著了,醒來爬了一身螞蟻,休息不好,靠年輕硬撐著。解放前開車的師傅有句話:人非得弄到那沒人心疼的地方磨煉才能 長本事。這話我記一輩子。
冬天調車作業時,機車不能調頭,只能逆向推進運行。為看信號,扭頭向后,半個身體伸出駕駛室外,任憑風吹雨打。冰雪絲打在臉上像刀子,身體半熱半涼。調車員手提著信號燈,在冰冷濕滑運行著的車輛上跳上跳下,一腳蹬空,后果不堪設想。師傅曾說:“司機手里捏著調車員的命,不可有絲毫大意。”
一次,接到任務,將一列27輛水渣重車拉到水頭車站。我向車站值班員抱怨說;“建廠以來,哪有拉這么多重車上山的,況且由米河站到水頭站,這段鐵路都是用解放前舊軌鋪的,車不敢跑快,且是上坡。”值班員說:“是黃委會水泥廠的原料,修黃河大堤急用。大車(值班員對司機的尊稱)就辛苦一趟吧,不計時間。”
當將27輛水渣車拉到水頭站時,竟把水柜20多噸水燒干,煤也所剩無幾。副司機、司爐工的整個工作服只剩下腳脖處一點干的,臉被火熏得通紅,兩人索性將工作服全脫掉,搭在蒸汽塔處烘烤,只穿三角褲頭,汗流浹背地在站臺上就著大白鐵壺大口大口喝水。我的衣服也濕透了,敞開懷坐在站臺石頭上看著老百姓往水柜中挑水抬煤。一個當地老漢給我們三人一人一支煙,十分動情地說:“看來當工人也不易呀!”確實不容易,當時的口號是:“腿跑斷、眼熬爛,大干苦干拼命干,少活十年也情愿……”苦不苦,比比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吾輩何敢言累言苦!
鐵路運輸是由近20個工種聯勞作業,如有一個工種出了差錯,就會發生意想不到的大事故。安全是重中之重,所以整天提心吊膽。
有件事使我至今刻骨銘心。一次我們拉礦車上山,本來在紅石山站通過,突然看到道岔處值班員緊晃紅旗,我采取非常制動停車,問:“啥事?”值班員啞著喉嚨說:“山上溜車了!”他急忙把道岔搬至岔線。我立刻明白,二話沒說,開著車進了岔線。
岔線河務局的人正在裝車,我不停地大喊:“閃開!閃開!”,便開著車向片石車一輛一輛撞掛過去。當我拉的礦車尾部一輛剛過道岔,值班員急速搬至正線位,還未站起身來,山上溜下來的四輛重煤車以八九十公里高速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帽子被甩得很遠。如果撞上,火車鍋爐爆炸,我們這些人將尸骨無存。
我下車,坐在石頭上,頭上直冒冷汗,連吸三根煙,一句話不說。副司機站在我身旁罵道:“他奶奶!這哪里是干工作,簡直是在玩命!”我瞪了他一眼,不再作聲。這時裝車的人似乎明白了為啥撞擠他們的車輛,也都倒吸一口冷氣。
那些年代,苦也就罷了,精神壓力更大,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職工分兩派,你批我斗,領導“靠邊站,有的職工干脆不上班,去干“革命”了。缺崗缺員,規章制度被當成“四舊”來批,本來脆弱的鐵路行車安全環境遭到空前的破壞,事故不少,上班提心吊膽。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生產秩序逐漸恢復。總廠批準運輸部單獨成立安全技術科,我被任命為第一任安全科科長。我心有不舍地告別了與我相處17年的“國慶號”2101機車。
那時我們科是全廠唯一配有專用汽車和照相機的安全科。我家小平房的窗戶成了報警器,半夜一有人敲窗戶喊我,房前房后的人員只穿褲頭趕來問:“哪里又出事了?”
安全是天大的事。因此我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起草了“鄭州鋁廠鐵路運輸技術管理規程—工業站站管細則”。對有關工種的崗位內容、安全操作程序、責任擔當等都作了細致明確的規定,使之干有所依,判有所據,極大地改善了安全環境。還整理了建廠以來的事故檔案,一本血的教科書。
幾年后,我被調到車務段當段長,部領導卻把運用的火車頭也調歸我管。我說:“車務段哪有管機車的,那是機務段的事。”領導說:“你開過火車,有了矛盾,好解決!”無奈只得服從,全廠的運輸指標壓在頭上,怕出事故,睡不好覺。
我下車后,我的“國慶號”機車仍在繼續使用。后來,為了統一車型、統一配件,便于維修,雜型機車相繼報廢和調出,沒想到我的“國慶號”2101機車在1986年前后,竟不知哪一天被調走,沒來及和機車留個影,遺憾終生。
我的師傅和同事,大都因工作精神高度緊張、勞累過度過早的去世了,絕大部分得的是一種病--偏癱。我的腰傷和胃病也時常發作。57歲那年申辦了退休。在家照看雙目失明的母親和患腦瘤、心臟病的老伴,同時照看孫女和外孫,等這些事忙完了已是七十歲的老人。
我的“國慶號”機車也早已退役。當兩位老者時隔25年在國家級博物館再次相遇,其激動的心情是無以言表的。我伴著它度過多少個艱難困苦的日日夜夜,它的爐膛里燃燒著我十七年的青春年華。
“國慶號”是對建國初期蒸汽機車乘務人員的最高榮譽,“國慶號”蒸汽機車將在世界眾多參觀者面前永放光芒。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科學技術的日新月異,不管火車技術如何先進,不管時代如何變遷,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國家是怎樣艱難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更不能忘記一代產業工人為共和國的建設和發展,所付出的辛勤汗水與心血。【作者:袁延賢;來源:通世智庫;編撰:張小青】
作者:袁延賢,《國慶號》2101蒸汽機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