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孔子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這充分揭示了一個基本事實,即軍事始終是社會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之相適應,就是軍事歷史與軍事思想理應成為歷史學研究的主要對象之一。軍事思想,用比較規范與傳統的概念來表述,就是兵學。所謂中國古代兵學,指的是中國歷史上探討戰爭基本問題,闡述戰爭指導原則與一般方法,總結國防與軍隊建設普遍規律及其主要手段的思想學說。它萌芽于夏商周時期,在春秋戰國時期形成獨立的學術理論體系,充實提高于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時期,豐富發展于兩宋以迄明清時期,直至晩清讓位于近代軍事學。
先秦時期是中國軍事思想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其間分為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萌芽、初步發展期,包括甲骨文、金文、古代典籍如《尚書》《詩經》《周易》中的軍事思想,代表作是古本《司馬法》。它們體現了“軍禮”的基本精神。第二個階段是春秋后期,以《孫子兵法》為標志。這一時期,戰爭發生重大改變。戰爭性質由爭霸變為兼并;軍隊成分由貴族變為普通老百姓;戰爭區域由黃河中下游大平原,擴大到南方的丘陵、沼澤、湖泊地區;更重要的是武器裝備變了,此時有了弩機,準確率提高,射程加大。武器裝備變化帶來了整個作戰樣式、軍隊編制體制、軍事理念和理論的變革。由講禮貌和規則變為強調“兵貴神速”“兵以詐立”。這是中國兵學文化史上的一次具有根本意義的變革與飛躍。第三個階段是春秋后期到戰國后期,是《孫子兵法》的延續、演變階段。代表性兵書包括《尉繚子》《吳子》《孫臏兵法》及今本《司馬法》,這些兵書對自上古至戰國的軍事歷史進行梳理與總結,對軍事活動的一般規律加以揭示,大大深化了人們有關軍隊建設與治理要領的認識,從而使對戰爭指導原則與作戰指揮藝術的理解與運用進入了嶄新的階段。第四個階段是總結、綜合階段,代表作是《六韜》。《六韜》包括“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體現了綜合性,這與當時整個社會的思想趨于綜合是相一致的。
從秦漢一直到隋唐五代是中國軍事思想發展的過渡期,這個時期的兵書不多,大量的戰爭實踐豐富了軍事理論。此外,軍事思想更多地體現在對策上,如韓信的《漢中對》,諸葛亮的《隆中對》等。這些對策是真正的精華,軍事學的實用性大大提高了。這一時期軍事思想的發展有兩個主要標志,一是兵學主題的轉換,由奪天下、取天下向安天下、治天下轉變,兵學主題由作戰變為治軍。一是戰略向戰役、戰斗層次的轉換。所以,秦漢至隋唐五代的中國軍事思想雖然是比較平穩地發展,但還是有其鮮明的特色。
宋元時期是中國軍事思想發展的第三個大的階段。元代軍事思想主要體現在蒙古騎兵的軍事實踐中,具有鮮明的北方民族特色,但形諸文字的兵學論著很少。而宋代兵學則形成了中國傳統兵學的一個高峰。宋代比較優待知識分子,但是,宋代實際上又處于“積弱”的狀態,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于是,在一定程度上只能靠軍事謀略來加以必要的彌補。宋代的軍事理論繁榮集中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宋代武學興起,系統并規范地培養專業的軍事人才,并使這一制度成為定制。其次,頒定“武經七書”,成為武學的官方教科書。更重要的是,兵書分門別類,更加專業化。有專門研究軍事制度的,如《歷代兵制》;有討論守城問題的,如《守城錄》等。但在“崇文抑武”治國方略以及文人論兵思潮之下,宋代兵學儒學化傾向嚴重,創新性不足,在總結火器初興條件下新的戰術戰法、指導戰爭實踐方面未能發揮應有作用,兵學在文獻繁榮的表象之下已經蘊含著衰落的危機。
明清時期,中國軍事思想發展進入守成階段。這是中國古代兵學的終點,也是邁向新生的起點。明代兵書數量眾多,有些兵書在兵學文化上也不乏建樹,表現為重視具體的軍隊戰術要領總結,如戚繼光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又如,明代出現倭寇,遇到海防這一新問題,于是出現了海防兵書。明代還引進了西洋火器,如佛郎機、紅衣大炮等,火器的廣泛運用催生了孫承宗的《車營叩答合編》。孫承宗關于新型戰法的討論,未能在總體上跳出傳統范式,但他也試圖結合裝備發展情況對車戰的戰法進行探討,以求更好地發揮火器的威力,這一點顯得難能可貴,傳統兵學就此迎來轉型良機。但令人遺憾的是,封建王朝的更替隨即打斷了這一轉型進程。
清代兵書亦不少,但對兵學貢獻最大的卻不是兵書,而是有軍事實踐的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他們提出了相對完整的治軍和練兵思想。但從根本上講,曾國藩等人對兵學的主要貢獻仍是在傳統兵學框架之內,并未對兵學產生結構性的改變,僅做了傳統兵學思維的實踐性轉化等工作。所以總體上看,兵學在西方軍事理論被引入到中國之前并無體系上的重大突破,亦未扭轉步步淪落的局面。總之,明清軍事思想有其一定的創新內容,但從根本上講,并沒有重大的突破,乃是中國古代兵學的終點。
19世紀60年代以后,西方軍事理論被大規模介紹到中國,傳統兵學中的原生缺陷逐步被補足,中國軍事學發生重大變革,傳統的兵學逐步讓位于近代軍事學,兵學的內涵發生了較大變化。同時,伴隨西方軍事理論一同被引入的科學主義精神,推動了兵學逐步從以經驗主義為基礎向以科學主義為基礎的轉變。這個進程使得傳統兵學逐漸開始轉型,并最終以軍事學的面貌出現在歷史舞臺之上。但是,如果從深層次考察,這種轉型還是保留有傳統兵學的明顯烙印,帶有中國文化的鮮明特征。
綜上所述,中國歷代兵學的發展脈絡清晰,在各個時代都有所豐富和發展,但其核心的內容與基本的原則沒有本質上的變化。茅元儀說“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意謂后世的兵書不能繞開《孫子兵法》另起爐灶。作為中國古代兵學的最高成就,《孫子兵法》是難以超越的。茅元儀所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我們認為,一部兵學發展史,其實就是一部軍事變革史,更是一部軍隊發展、國防建設的啟示錄。中國歷代戰爭的戰略決策、戰略指導與作戰指揮,以及建軍、治軍、用將、訓練、治邊等方面的經驗教訓,至今仍有給人以啟迪和借鑒之處。兵學歷史的研究,固然是學術性的探索與詮釋,但是,研究者也應始終立足于當代,注重歷史與現實的貫通,致力于從豐厚的歷史文化資源中尋求有益的啟示。我們雖然不能從歷史博物館里取出古人的“劍”同未來的敵人作戰,但我們可以熔化古人的“劍”鑄造新的“武器”。
鑒于以上認識,我們這個兵學歷史研究的小團隊,經過數年的積極努力,撰寫了這套300余萬言、7卷本的《中國兵學通史》,就中國兵學歷史發展的時代背景、基本內涵、演變軌跡、主要特征、表現形式、重要地位與文化影響等加以全景式的回顧、梳理與總結。在此基礎上,我們重點考察與揭示中國歷史上的代表性兵學著作、諸子論兵之作、重大戰爭中所反映的兵學基本原則、四部典籍所蘊含的兵學思想要義及其對中國兵學文化發展的卓越貢獻,并對影響與制約中國歷史上兵學發展的基本要素,如武器技術裝備、軍隊體制編制、作戰樣式與戰法、軍種兵種構成與變化、軍事訓練與軍事法規等,進行必要而細致的考察與剖析。整部書是圍繞“武器裝備一作戰方式一兵學理論”這一主線與結構展開敘述的,同時注意對兵學思想發展史上階段性特點的概括與揭示。區分不同時期兵學思想的鮮明特征,探索產生這些特征背后的深層次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原因,觀察和說明該時期兵學思想較之于前,傳承了什么,又增益了什么,對于其后兵學思想的發展起到了哪些作用,產生了何種影響。我們希望能跳出通常的兵學思想總結上的時代性格模糊、階段性特點籠統的局限,真正把握兵學思想與文化的歷史演進趨勢和個性風貌。
2021年10月26日于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此文據《中國兵學通史·總序》刪改)
[責編:廖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