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訟詐騙:嚴重即可構成犯罪
作者:本報記者 田 浩 本報通訊員 徐征征 相 穎 發布時間:2009-11-26 08:38:58
2003年1月20日,高某向北京市密云縣某職業學校銷售鍋爐用清灰劑10噸,貨款合計12萬元。2006年12月,密云某職業學校分兩次給付高某清灰劑貨款8萬元。后高某將向該校送清灰劑的送貨單上的數量10噸改為“100”噸,偽造了蓋有該校印章印文的2張欠條和1張收條,并于2007年5月持此變造的送貨單及偽造的欠條和收條將該職業學校起訴至河北省廊坊市廣陽區人民法院,要求該職業學校給付清灰劑貨款112萬元,欲從中騙取職業學校人民幣108萬元,后因該職業學校報案未得逞。后密云縣人民檢察院向密云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高某無視國法,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以使用變造、偽造的民事證據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為手段,騙取密云某職業學校財物,數額特別巨大,其行為符合詐騙罪的犯罪特征,已構成詐騙罪,依法應予懲處。由于被告人高某意志以外的原因,其詐騙未得逞,是犯罪未遂,依法對其減輕處罰。根據被告人高某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以詐騙罪判處高某有期徒刑六年,罰金人民幣6000元。
【焦點】
本案高某的行為是典型的訴訟詐騙,其爭論的焦點在于高某的訴訟詐騙行為如何定性?是屬于一般的民事欺詐行為還是構成詐騙罪?如果構成詐騙罪又是詐騙罪的何種類型?
【短評】
近年來,隨著我國社會主義法治進程的不斷推進,人民群眾的法治意識逐漸增強,訴訟案件激增,訴訟詐騙行為也愈演愈烈,不但侵害了被害人的財產權,破壞國家經濟秩序,而且嚴重擾亂了國家的審判活動,浪費審判資源,褻瀆司法尊嚴,其社會危害性之大不言而喻。因此,運用法律規范當前的訴訟詐騙行為就顯得尤為必要,但是如何對此種行為進行定性,能否將其涵蓋在刑法詐騙罪的范疇內等一系列有爭議的問題在審判實踐及理論研究中更無法回避。
“訴訟詐騙”并非法定用語,而是對訴訟詐騙案中行為人行為特征的一種概括
記者:您認為審理此案的難點是什么?
主審法官單青林:本案高某的行為雖然是典型的訴訟詐騙行為,但如何對他的行為進行法律上的定性卻是個難點,在審理時分歧比較大,有的意見認為是一般的妨害民事訴訟行為,有的則認為應按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我認為應按照詐騙罪定罪處罰。
記者:本案公訴理由是什么?
單青林:公訴機關密云縣人民檢察院認為,被告人高某詐騙公私財物,數額較大,其行為已經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提請以詐騙罪(未遂)追究被告人高某的刑事責任。
記者:法院判決的理由是什么?
單青林:合議庭經審理認為,被告人虛構事實,將送貨單上的數量惡意篡改,并且偽造了蓋有該校印章印文的欠條和收條,以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為手段,妄圖騙取密云某職業學校108萬元,數額特別巨大,其行為已經符合詐騙罪的犯罪特征,構成詐騙罪,依法應當懲處。由于被告人高某意志以外的原因,其詐騙未得逞,是犯罪未遂,依法對其減輕處罰。因此,法院作出上述判決。
記者:現在發生的案例多種多樣,那什么是訴訟詐騙行為呢?
單青林:“訴訟詐騙”并不是我國刑事法律的法定用語,它只是對我國司法實踐中出現的訴訟詐騙案件中行為人行為特征的一種概括,是指行為人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為目的,將被害人作為被告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采用偽造欠據或其他民事證據的方法,使法院產生判斷上的錯誤,進而獲得勝訴判決,使被害人將財產轉移給行為人或者第三者所有,或者由法院通過強制執行將被害人的財產轉移給行為人或者第三者所有的一種行為。
記者:最近我們經常聽到“訴訟詐騙”一詞,這種行為的發生原因是什么呢?
單青林: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法律知識的普及,公民的法律意識增強,相對應的厭訴觀念改變了,越來越多的人在發生糾紛時,選擇到法院進行訴訟,但是同時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誠信度降低了。一些有惡意的當事人就違背誠信原則,采取提起虛假訴訟的方式,謀取不法利益。
記者:訴訟詐騙經常在哪些案件類型中出現?
單青林:主要在以下類型的案件中出現:民間借貸案件;離婚案件一方當事人為被告的財產糾紛案件;已經資不抵債的企業、其他組織、自然人為被告的財產糾紛案件;改制中的國有、集體企業為被告的財產糾紛案件;拆遷區劃范圍內的自然人作為訴訟主體的分家析產、繼承、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件;涉及馳名商標認定的案件。
我國對于訴訟詐騙行為尚無刑事法律方面的明確規定
記者:請您根據以往的案例,總結一下訴訟詐騙行為的主要表現。
單青林:主要有五種表現:一是當事人本人或者指使他人,捏造事實,偽造證據,向法院提起訴訟,借助法院裁判詐取公私財物。二是一方當事人或訴訟代理人惡意串通證人、鑒定人或勘驗人,使之作出虛假陳述、鑒定或勘驗結論,進而導致法官作出錯誤的裁判,獲取不當利益。三是原告和被告串通,或者原告或被告一方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并不存在的法律糾紛,進而提起訴訟,損害他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四是在共同訴訟中,一方的訴訟代表人與他方當事人或己方的部分當事人損害其他訴訟主體的利益。五是原告和法官串通,虛構案件,違反程序,非法制作裁判文書,侵占公私財物。
記者:您剛才說本案的定性是難點,那我國對于訴訟詐騙行為是否有相應的法律規定?
單青林:我國對于訴訟詐騙行為尚無刑事法律方面的明確規定。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條采用簡單罪狀的方式,規定了對于一般詐騙行為的刑事懲罰,其范圍是否涵蓋以訴訟的方式實施的詐騙,存在爭議。
記者:最終法院根據刑法將高某的行為定為詐騙罪,那什么是詐騙罪?
單青林: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
記者:那一般詐騙罪的行為結構是什么樣的?
單青林:其行為結構可以概括為: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而實施欺詐行為→致使對方產生錯誤認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而處分財產→行為人取得財產→被害人財產權受到損害。
記者:那訴訟詐騙是否需要特殊主體呢?
單青林:實施訴訟詐騙行為的行為人與一般的詐騙罪犯罪主體并無二致,沒有特殊的身份要求,只是其利用的詐騙方式不同以往而已,所以具有訴訟權利能力及訴訟行為能力的一般社會成員均可成立。
記者:訴訟詐騙也是故意犯罪嗎?
單青林:實施訴訟詐騙行為的行為人目的很明確,即故意地非法占有受害人的財產,這與一般的詐騙罪主觀方面相同,都是故意犯罪。
訴訟詐騙行為既侵害公民財產權益,也嚴重侵害了國家正常司法活動
記者:訴訟詐騙侵犯了哪些權益?
單青林:訴訟詐騙區別于一般的詐騙行為,其侵害的是雙重客體,不僅侵害了被害人公私財物的所有權,將會給或可能給被害人造成較大經濟損失,而且嚴重擾亂了法院正常的審判秩序,危害了公正、權威的司法形象,其社會危害性更大。
記者:訴訟詐騙行為與一般的詐騙行為有何不同?
單青林:首先,在訴訟詐騙中,被騙方是人民法院,被害方則是民事訴訟的對方當事人,而一般詐騙的被害人和被騙人是同一的;其次,一般詐騙中的被害人往往是由于受蒙騙而主動交出財物,而訴訟詐騙中的被害人卻并非主動交出財物,其交付財物主要是迫于法院的強制力;最后,訴訟詐騙行為既侵害了公民的合法財產權益,同時也嚴重侵害了國家正常司法活動,因此其危害性遠比一般詐騙行為大得多。
“被害人與受騙人具有同一性”并不是詐騙罪的必要要件
記者:結合本案,為什么法院最終將高某的行為定性為詐騙罪?
單青林:從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上講,本案行為人高某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目的,即想通過修改送貨單上的商品數量從中騙取某職業學校108萬元。客觀上也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即偽造了蓋有該校印章印文的2張欠條和1張收條,致使具有處分財產權限或處于可以處分財產地位的人,即密云某職業學校產生認識錯誤,這與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是一致的。
記者:但是高某最終由于當事人及時發現并報了案,沒有獲得密云某職業學校的財產,這樣也同樣犯罪嗎?
單青林:這是犯罪既遂和未遂的問題,而不是罪與非罪的問題,詐騙罪是行為犯,是否實際獲得當事人的財產不是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因此在本案中,即使受騙人密云法院并沒有陷入錯誤認識,其仍實施了詐騙行為,構成詐騙罪,只是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構成詐騙未遂,依照我國刑法,對其減輕處罰。
記者:有意見認為該案是一般的妨害民事訴訟行為,理由是什么?
單青林:此種觀點認為,詐騙罪的突出特點就是行為人設法使被害人在認識上產生錯誤,以致自愿地將自己所有或持有的財物交給行為人或放棄自己的所有權,或者免除行為人交換財物的義務。我國刑法規定的其他詐騙類犯罪,如合同詐騙、金融詐騙類,客觀方面都表現為行為人通過使用欺詐的方法,使被害人或單位在主觀上產生錯誤認識,從而自動或自愿地交出財物,而沒有外力或國家強制力的干預,但是訴訟詐騙的對方(受騙人)是法院而不是被害人,且被害人系懾于法律威嚴而“被迫”交付其財物。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將行為人通過欺詐方法借助外力甚至國家強制力干預而實現詐騙目的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情況下,不宜以犯罪論處,訴訟詐騙的主觀故意、客觀行為與客體都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記者:那您認為這種觀點不能成立的原因是什么呢?
單青林:雖然在訴訟詐騙中被騙者是人民法院,與受害人不同一,區分于一般的詐騙行為,但“被害人與受騙人具有同一性”并不是詐騙罪的必要要件,只要行為人實施了詐騙行為,被騙人產生了錯誤認識,基于該錯誤認識處分了財產,從而使被害人的財產遭受損失就足夠了。這屬于間接詐騙,同樣屬于詐騙的范疇。
記者:認為本案不成立詐騙罪,而以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的理由是什么呢?
單青林:因為2002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在《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中指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所侵害的主要是人民法院正常的審判活動,可以由人民法院依照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作出處理,不宜以詐騙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偽造證據時,實施了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二百八十條第二款的規定,以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有指使他人作偽證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第三百零七條第一款的規定,以妨害作證罪追究刑事責任”。
記者:不采用上述意見的理由是什么?
單青林:該觀點只強調了訴訟詐騙行為對人民法院正常審判活動的侵害,卻完全忽視了該行為對被害人財產的損害。事實上,行為人實施訴訟詐騙行為,主要是為了非法取得他人財產而不是為了侵犯人民法院的正常活動。換言之,侵害人民法院正常的審判活動只是其實施犯罪的一種特殊手段而已,并非其最終目的。這種觀點會有損刑法的正義性。其次這種觀點也是違背法理的,訴訟詐騙的手段行為涉及其他罪名,與目的行為構成牽連關系,應當按照牽連犯來處理,不能只定手段行為的罪,對目的行為不定罪。
記者:訴訟詐騙也有一定的特征,法院能否采取一定的措施從源頭上遏制此類行為的發生呢?
單青林:可以設立訴前告知制度,不允許有虛假的訴訟,來保護當事人的權利。比如債務糾紛,法官會審查發生債務的時間、地點等具體情況,還要加強公開審判的力度,使庭審更透明。
記者:針對這種現象,其他國家和地區是如何約束的呢?
單法官:德國有相關的法律規定,對這種情況可以進行罰款,我國臺灣地區也有相關的規定。
記者:確定將本案定位為詐騙罪,對今后的司法實踐有哪些現實意義?
單青林:由于當前司法實踐中訴訟詐騙案件越來越多,給法院審判活動造成較大障礙,為充分維護被害人合法權益和法院的社會形象,對這種行為應嚴加處理,從而對社會大眾形成有力威懾,以達到有效遏制這類行為發生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