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霞先生文集序青霞先生文集序 明·茅坤 【題解】 青霞先生,即沈煉,字純甫,別號青霞山人,明嘉靖年間曾官至錦衣衛經歷。當時皇
青霞先生文集序
青霞先生文集序
明·茅坤
【題解】
青霞先生,即沈煉,字純甫,別號青霞山人,明嘉靖年間曾官至錦衣衛經歷。當時皇帝昏庸,沈煉為人剛直不阿,因反對嚴嵩專權誤國而被陷害至死,受到當時進步人士的同情與欽佩。茅坤在這篇序文中記敘了沈煉的事跡,將其與古代的志士屈原、伍子胥、賈誼等人相提并論,并從思想內容上高度肯定了沈煉的詩文。
【原文】
青霞沈君,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59],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譴,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北敵數內犯,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寇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寇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60]。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吁。
【注釋】
[59]錦衣經歷:即錦衣衛的經歷官,負責文書往來。錦衣衛原是皇室親軍,明代起監管刑獄、巡捕,明中葉以后,和東廠、西廠同為特務機構。
[60]馘(guó):被殺者的左耳。古代作戰時割取對方戰死者的左耳來統計殺敵人數,記戰功。
【譯文】
沈青霞先生,以錦衣衛經歷的身份,向皇帝上書斥責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正當竭力捏造罪名陷害他時,幸虧皇帝仁慈圣明,特地減輕對他的處罰,只將他流放到邊塞去。那時,沈先生敢于直諫的聲名傳遍天下。不久,沈先生就拖累著妻子兒女,離家遷居塞上。當時正逢北方敵兵頻頻進犯,而帥府以下的各級官員都束手無策,閉關不戰,任憑敵寇任意進出侵擾,竟連射一支箭抵抗敵人的事都沒有做到。甚至在等到敵人退兵之后,他們就割下自己隊伍中陣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耳朵以邀功請賞。而百姓中父親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慘狀,到處都是,他們又無處控訴。
【原文】
君既上憤疆場之日弛,而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61],數嗚咽欷歔[62],而以其所憂郁發之于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君故以直諫為重于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63],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64],刻而傳之。而其子以敬,來請予序之首簡。
【注釋】
[61]菅刈:割草,這里指像割草似的濫殺無辜。
[62]欷歔:嘆息。
[63]閫(kǔn)寄:領兵在外的將官。閫,外城城門,表示遠離國都在外。
[64]裒(póu)輯:搜集,編輯。
【譯文】
沈先生對上既痛恨邊疆防務的日益廢弛,對下又痛恨眾將士任意殘殺人民,蒙騙朝廷,他多次為之哭泣哀嘆,于是將他的憂郁表現在詩歌文章之中,以抒發其情懷,他的文集中所載諸篇都是這類作品。沈先生本來就以敢于直諫而為世人敬重,而他所寫的詩文又常有譏刺之言,稍稍傳播,朝廷上下都感到震驚恐慌。于是他們開始拼命造謠、陷害沈先生,于是大禍也就落到了沈先生的頭上。沈先生被害以后,而那些一同陷害沈先生的領軍在外的將領們,不久也都因罪罷免。又過了不久,原來仇視沈君的宰相也被罷官。于是沈先生的老朋友俞君,收集編輯了沈先生一生的著述若干卷,并加以刊刻流傳。沈君的兒子沈襄,來請我寫篇序言放在文集前面。
【原文】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65]之怨親,《巷伯》[66]之刺讒而下,其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67],并列之為“風”,疏之為“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焉耳。予嘗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于怨,伍胥之諫疑于脅,賈誼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詩疑于憤,劉蕡之對疑于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
【注釋】
[65]小弁:《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描寫一個被遺棄者的哀怨。
[66]巷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描寫一個遭受讒言而受到官刑處罰的人的悲憤。
[67]懟士:心懷憤懣的人。
【譯文】
我恭讀了沈先生的文集后寫道:像沈先生這樣的人,不就是古代那些有高尚節操的那一類志士嗎?孔子刪定《詩經》,從怨恨親人的《小弁》、譏諷讒人的《巷伯》以下,那些忠臣、寡婦、隱士和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國風”、分入“小雅”的,數不勝數。難道這些作品都符合古詩的音律嗎?然而孔子不輕易刪掉它們,那只是憐憫這些人的不幸遭遇,推崇他們志向的緣故。他還說“這些詩歌都是發自內心,又能以禮儀加以約束”,“說話的人沒有罪,聽的人完全可以把它作為鑒戒”。我曾依次考察《春秋》以來的作品,發現屈原的《離騷》,似乎有發泄怨恨之嫌;伍子胥的進諫,似乎有進行威脅之嫌;賈誼的《陳政事疏》,似乎有過于偏激之嫌;嵇康的詩歌,似乎有過分激憤之嫌;劉蕡的對策,似乎有亢奮偏執之嫌。然而按照孔子刪《詩經》的原則編纂它們,看來也未必不可取。沈先生雖已去世,但海內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無不心酸落淚。
【原文】
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后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68],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識之。至于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歸安茅坤拜手序。
【注釋】
[68]國家采風:古代君主定期派人分赴全國各地收集民謠,用作施政時的參考,稱為“采風”。
【譯文】
啊!文集中所記載的《鳴劍》、《籌邊》等篇,如果讓后代人讀了,足以使奸臣膽寒,使邊防戰士躍馬殺敵,激起他們同仇敵愾的義憤,這是毫無疑問的!日后朝廷派遣了解民情、采集歌謠的使者看到這些詩篇,難道會把它們遺漏掉嗎?我是懷著恭謹的心情把它記述在這里。至于文采辭藻精美與否,以及與古代作者的意旨是否相合,這些都與評論沈先生的大節無關,所以我就不加以論述了。嘉靖癸亥年(1563)孟春望日(正月十五日)歸安茅坤拜書。
【評析】
文章以崇敬的筆調介紹了沈煉的憂國憂民,與權奸抗爭遭受迫害的經歷,具體說明了文集所產生的社會意義。
全文的前兩段介紹了沈煉的為人及其文集刊行的過程,進而表現出他的文風。在第三段中,作者首先肯定了沈煉是一位“古之志士之遺”,這是對他進行評價的基調。接下來的一段中,作者通過一些具體的作品和具體的人物,如屈原、伍子胥、賈誼、嵇康、劉蕡等人加以襯托,不言而喻地證明了他便是不折不扣的“古之志士之遺”。在結尾一段中,作者又用委婉的語言指出,在閱讀文集時應著眼于“大者”,也就是說,評價一篇作品時應首先考慮它的思想內容。
另外,文章在寫法上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自始至終緊密結合當時的政治、軍事局面和詩文傳統來論沈煉其人其詩。文中還多次運用排比句,筆酣墨飽,浩蕩蒼涼,讀來凜凜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