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文論的“傳統性”指它在長期的發展演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系列特征,“現代性”則指它所隱含的現代文論因子及其與西方文論的關系,二者之間的關系涉及古代文論研究的基本觀念和方法問題,有必要從理論上加以反思和清理。一種普遍的誤解是以為西方文論都是大部頭的體系性著作,對“西方”的理解也過于狹隘。“中西比較”這樣的研究方式幾乎是不成立的,因為它將原本龐大、復雜的文化發展過程大大簡化、割裂,抽取出一些所謂的特征來進行比較;如果一定要比較,至少要在中、西、南亞3個傳統之間進行。歷史在變化,不可能“回到”古代文論,只能不斷地學習它、使用它。學術研究的要義是把問題搞清楚,不能把純粹的學術問題轉化為社會問題或文化問題。
關鍵詞:中國文論;傳統性;現代性;中西比較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10)02-0001-08
程相占(以下簡稱程):宇文先生,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與我進行這次學術對話。您從事中國文學與文論研究,您的主要著作都已經翻譯成了中文在中國出版,中國擁有您最多的讀者。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把您的研究觀念介紹到中國去。我設計的對話題目是“中國文論的傳統性與現代性”。請讓我先解釋一下我的意思。
所謂“傳統性”是指,中國文論在長期的發展演化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系列特征:第一,從文論形態看,系統性專著很少,大量的相關言論、評論,甚至只言片語散見于古代經、史、子、集四部類中。第二,中國文論與中國文學史關系非常密切,大量的文論是針對或結合具體作品而進行的,古代文論甚至可以說是從中國文學史這個母體上衍生出來的,不了解中國文學史,很難理解中國文論。第三,從思維方式與論述方式看,感悟式的評點遠遠多于邏輯分析和論證。第四,從文論的功能說,古代文論的主要目的是指導人們寫作和鑒賞,像《文心雕龍》的寫作目的就不是構建什么文學理論體系,而是為了指導“才童作文”。第五,就古人對文論的研究方式而言,古代很少系統清理總結,像《文心雕龍·序志》有幾句話,“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評論當時的文論著作非常簡略;《四庫全書》最后附著一個“詩文評”,對主要文論典籍做了一個內容提要。第六,或許是最重要的一點,中國文論與中國傳統哲學思想關系非常密切,兩者許多核心概念是一致的,如道、氣、神、悟等等,這6點可以概括為中國文論的“傳統性”。
上述概括不可能完全準確。即使完全準確,這種概括也是在一定的理論背景和思想觀念參照或支配下進行的。我把這種參照性、支配性背景稱為文論的“現代性”。這是一個比較含糊的描述性概念,指中國文論所隱含的現代文論因子及其與西方文論的關系。20世紀初期,在大量輸入的西方文論影響下,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個獨立學科開始產生。那時輸入的主要是西方現代美學和文學理論觀念,它們屬于整個西方“現代性方案”(projeet 0f modernity,Habermas)的一部分。20世紀下半葉,帶著西方理論視野、理論觀念,中國國內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文論時,有意、無意地隱含著一系列中西比較:學者們開始批評古代文論零散、缺乏邏輯分析和理論體系,甚至試圖概括出它的“潛體系”;研究古代文論時將文論從文學史中剝離,側重闡發其理論內涵;有的學者,特別是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者,研究古代文論的目的主要是出于“文論民族性”的考慮,希望古代文論能夠為當代文論建設提供理論資源;有學者針對中國當代文論大量引進自西方的現狀,甚至斥責中國文論患了“失語癥”,他們“藥方還販古時丹”,試圖以古代文論為基礎而“重建中國文論話語”。
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沖突、碰撞、混合,中國文論與西方文論之間有著難分難解的復雜關系,集中在如下這一點上:古代文論研究領域的大量論題是在西方文論的刺激下產生的,或者說,西方文論作為客觀存在的參照系,為古代文論學者“制造”或“構建”出了大量研究論題,盡管有些論題可能是虛假的。我相信中國傳統文論的確也包含著“現代性因子”,但是,總感到中國文論的“傳統性”與“現代性”多少處于一定的沖突狀態,至少是不完全和諧狀態。這牽扯到古代文論研究的基本觀念和基本方法問題。
宇文先生不但對西方文論非常了解,而且在中國文論研究方面造詣精深。我上面所說的這番話可能夾雜著不少虛假的觀念或問題,希望通過今天的對話予以澄清。
宇文所安(以下簡稱宇文):作為一個學科,中國文學批評史是從郭紹虞這一代學者開始的,也就是從五四時期開始的。郭紹虞研究文學批評史的最初動機,是考慮到批評史研究有助于文學史研究,而這又受到了英國史家書寫英國文學史的影響。但是要知道,即使是歐洲,文學史這個領域當時也只有大約50年的歷史,也是一個新興學科。如果你看《四庫全書》中所搜羅的屬于“詩文評”的范圍,也比郭紹虞考慮到的要狹窄得多。郭紹虞對這個學科范圍的設想,主要受到歐洲文學批評史觀念的影響。換句話說,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文學批評”這一范疇就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它是服務于現代性之需要的后設建構。
程:與郭紹虞同時代的還有一位著名學者羅根澤,他有三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我閱讀時最深的印象是,羅根澤對這個學科的名字非常猶豫,他認真考察了西方相關術語,諸如literarytheory,literary review,literary criticism,最后說“文學批評”是個不太好但勉強可以使用的名字。這一點正是我今天想向您請教的第一個具體問題:您的《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一書原來的標題是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直接翻譯應該是“中國文學思想讀物”。這就是說,您用的術語是“文學思想”而不是“文學理論”或“文學批評”。我對您這本書的“導言”所使用的術語做了詳細統計,發現您起碼用了4種術語。第一種是literary thouht(文學思想),第二種是literarytheory(文學理論),第三種是literary theory andcriticism(文學理論與批評),第四種是poetics(詩學)。您知道,中國國內相關專著的名稱也非常多,諸如中國“文學批評史”、“文學理論史”、“文學思想史”、“文學理論批評史”等等,不一而足。不同術語傳達的意義和學術用心是相當不同的。比如,羅宗強先生倡導的“文學思想”就包括文學理論、文學批評以及文學作品所反映出來的文學觀念等,而使用“文學理論”這個術語的學者無疑并不認為中國古代只有文學“批評”而沒有文學“理論”。您在選擇書名時是怎么考慮的?
字文:或許這要歸咎于我用詞不連貫。我的書的標題用“文學思想”是為了避免“文學理論”,因為“理論”處理的是理論問題,它不涉及實踐問
題。如果你閱讀詩話,你知道,那里很少有什么“理論”,它主要是具體的“批評”;而古代的許多“序”中,卻很少有“批評”,而有著某種類似“理論”的東西?!袄碚摗边@個術語通常意味著通過問題來思考。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的確是“理論”;文藝復興時期的“理論”則比較像是中國的文學理論,也就是說,它并不試圖重新思考某一問題,而是把時人的共識重新復述出來,只是根據不同場合的不同需要加以修訂而已。
“文學思想”這個術語很寬泛、涵蓋面很廣。中國古代有不少歷史時期非常重視對詩歌的“箋釋”或“箋注”,特別是在明清時期,有些箋釋很長,不僅僅注明典故和出處,也有把一首詩整個地做一個評論的。這樣的資源也應該包括在內。如果說“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這兩個概念都是現代的建構,那么如果我們運用一個像“文學思想”這樣比較模糊的范疇,反而可以更寬泛地傳達文學話語所覆蓋的范圍。
程:您是哈佛大學的比較文學教授,您剛才也提到了“詩學”,但是您最終選擇的書名是“文學思想”而不是“文學理論”,這中間是否隱含著中西比較的問題?因為按照中國國內學者的一般看法,與中國文論相比,西方文論的體系性更強、更加嚴密,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康德的《判斷力批判》、黑格爾的《美學》,都是體系很宏大的理論。而中國文學更零散一些,所以叫做“思想”。
字文:我想這是一種偏見。當人們研究歐洲文學批評史,特別是把它作為一個學術領域時,往往突出了一些東西,就像你剛才列舉的著作;同時,也往往忽略了一些東西,一些東西被排除到了文學批評史這個領域之外。其實歐洲和美國也有大量的關于詩歌的具體評論(commentary),而這些東西往往不被外人重視。因此,一提到西方文論,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大部頭的體系性著作。有些文學思想家,比如Water Pater其實就很反對理論;而且,還有一些最好的文學理論,比如史萊格爾的“理論”,被他有意識地片斷化、碎片化,而不是“有系統”地進行的。
程:這里進入了我特別感興趣的一個問題。能否請您簡單地勾勒一下西方文學批評這個領域的經典系列?您編選的《中國文學思想讀物》,從古到今選擇了一些經典文本。假設請您做一個《西方文學思想讀物》,您能否列出一個西方文學思想經典著作的目錄?比如說20部左右的書目來?
宇文:我想我可以做到。但是,最大的問題是,在進行所謂的中西比較時,人們往往把中國古典時期包括六朝、唐宋或者18世紀以前的著作,與黑格爾的著作進行比較,而黑格爾的著作卻產生在19世紀。如果我們真的想進行比較,最好把歐洲從古代到1770年左右的批評著作考慮為一個整體。我們一般把1780年稱為“現代”的開端。隨著“現代性”的展開,現代世界發生了巨變,與古代世界完全不同了,進行比較非常困難。如果你把文藝復興的文學批評拿來與中國文學批評進行比較,盡管兩者的差別很大,但是,兩者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如果你把中國古代文論拿來與18、19世紀,特別是20世紀的西方文論相比,那根本完全是不同的東西。也就是說,西方的古代世界與中國古代世界的相似性會多一些。
程:這是一種“歷史錯位”。西方世界不同時代的東西幾乎同時涌進中國,歷史錯位很容易發生。
宇文:另外一個問題是“西方”?!拔鞣健钡降资鞘裁?中國學者想到西方文論時,自然而然會想到柏拉圖的對話,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然后是現代的名家。其實,“西方”的范圍實在比這大得多了。我給你看一本書,西班牙Baltasar Graeidn的Agudeza y arte de ingenio(1648),中國學者大概很少注意。這是一本大書,對吧?它討論17世紀的詩學,在中國介紹的可能就不太大。
程:這是中西比較詩學的問題,究竟應該拿中國的什么去與西方的什么比,也就是說,應該選擇什么對象進行比較?
宇文:但是,我或許是不相信所謂的“比較”的。
程:啊?真的?您可是比較文學教授啊!您還曾經擔任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任,您不是想砸自己的飯碗吧?為什么?
字文: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先就中國來說,我們所說的“中國傳統”是由長期歷史過程中的眾多人物、眾多紛爭的立場構成的,許多不同的事情處于經常的變化之中,對PE?歐洲情況也是這樣,也是由許多人物和許多立場構成的。這表明,中國與西方都不是什么單一的“系統”。如果把中西方各自看作一個東西、一個系統,勢必要將原本龐大的、復雜的文化發展過程大大簡化、割裂,抽取出一些所謂的特征來進行比較。因此,我們無法進行比較。應當做的是對兩種文化同時都要學習,并且要經常地反思。你根本不能簡化它們、謀殺它們、將它們特征化,然后進行比較。我們可以比較簡單的東西,但是我們不知道怎么比較復雜的系統。中國文化和歐洲文化都是復雜的系統。而且,進一步說,雙向比較會把兩個比較對象按照它們和彼此的關系來進行建構,于是我們會得出概括而簡單的結論:中國傳統是這樣的,而西方傳統是那樣的。在這種時候,你只要在比較之中加入第三種因素,比如印度傳統,那么整個的比較行為就變得十分困難,也十分有趣了。
程:先生講這個話,是否意味著比較文學的另外一次“危機”呢?韋勒克(R·Welleck)早就寫過一篇文章,《比較文學的危機》。中國學者喜歡做文學和文化的比較,這中間其實隱含著一個很強烈的文化心態問題。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學者傾向于與西方比較,比較西方為什么比中國強,然后再尋找中國有沒有比西方強的地方。中國學者在做比較文論和比較文學研究的時候,往往帶有這種心態。
宇文:對。如果我們問乾隆時期的一個文人,“中國文學”怎么樣,他大概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可能會想,“文學”就是“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就是“文學”。他根本不會想,他是一個中國人,需要一個文化身份的認同。因為那時沒有西方這個強大的“他者”作參照。這些年,經常會有中國人問我:一個老外怎么能夠懂得中國文學?在乾隆時期,人們根本不會問這個問題,因為人們會認為,老外就“應該”懂得中國文學,甚至是“必須”懂得中國文學。
程:哈哈,您講得太風趣了!還有另外一個話題,就是“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一些學者有感于中國當代文論西化得太嚴重,呼吁要回到中國古代文論的母體當中,把古代文論進行當代轉化。您對此怎么看?
宇文:我不喜歡“回到”這個詞,因為歷史在變化,不可能“回到”什么。我們只能不斷地學習古代文論,不斷地使用它。從實際情況來說,不少學者一直在使用古代文論的一批數據,這表明古代文化一直在進行著“轉化”。人們實際在做什么,與人們倡導什么是很不相同的。倡導什么,意味著倡導一種方向,一種plan,計劃。
程:最早提倡古代文論現代轉化的學者,其實正隱含著我們上面討論過的文化心態。他們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