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那些逝去的。
恍然間,《西游記》開播已經33年。
歲月如歌,過往終于稀釋進了那首《敢問路在何方》,如今前奏響起,很輕易就能把我們拉回那個盛夏:
一到開播時間,擠在鄰居家的電視機前,搬著小凳子,或盤坐在地,瞪大眼睛盯著屏幕,想上廁所都憋著,生怕錯過每一個鏡頭。
哪怕外頭老爸老媽怎么叫喚著回家吃飯,依舊不為所動。
那年,我們看著孫悟空從石頭里蹦出來,看著他大鬧天宮,看著師徒四人歷盡磨難,開心他們取來真經,遺憾故事即將結束。
我們不光看,還要模仿取經打妖怪,20世紀末的街頭巷尾,小孩們抓著晾衣桿,搶著要當孫悟空,誅妖邪、取真經。
直到現在,談及西游,回憶總是滿滿當當。
三十三年如一夢,當年穿梭街頭小巷打妖怪的少年,如今已是腳下生風的盛年,為生活奔波勞碌。
那個為我們呈現神話的劇組早已散盡天涯,或已年邁,或已長逝。
重新看回,才覺神話已久,物是人非。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好像什么都缺,尤其在娛樂方面,提供人們消遣的實在太少。
1981年冬天,時任中央電視臺副臺長洪民生開了一個會議,要為此改變些什么。
許多中國第一代導演都在現場,其中,有一個當時很少人知曉的名字,楊潔,后來的《西游記》總導演。
洪民生在會上問道,楊潔,給你《西游記》你敢不敢接?
誰都知道,這是塊燙手的山芋,國內沒經驗,特效實現很難,而且《西游記》在人們心中占的分量很大,萬一失手,必定背負很多罵名。
讓人沒想到的是,這么重大的題材竟然交給了一個沒多少電視劇執導經驗的“戲曲”導演。
更何況,楊潔身體還很差,年輕時得過肺病,切掉了身上幾根肋骨,能不能克服拍攝壓力是個未知數。
但洪民生話音剛落,楊潔就脫口而出,給錢就敢,有什么不敢的!
這年楊潔52歲,離退休只剩幾年,她還不知道,《西游記》日后會紅遍大江南北,她也不知道,這部劇會成為她永生的噩夢。
這年,主演們都還籍籍無名。
未來的孫悟空六小齡童正當著父親溫室里的花朵,常年的嬌生慣養讓他連打水洗澡都要家人幫忙,還被不少劇團拒于門外。
八戒馬德華在北方昆曲劇院唱著小曲,練著武術,掙著小錢養家糊口。
辭去了會計工作的沙僧閆懷禮,已經參演了不少話劇,未能激起多少浪花。
三個唐僧呢?汪粵在北影學著表演,徐少華剛剛出演電影男一號,遲重瑞也剛好拍了一部電視劇,但都多大的名氣,都在犯愁著自己何時才能家喻戶曉。
這幾個人都沒能想到,自己的人生將因楊潔改變,而楊潔的人生也將因他們畫下不堪回首的一筆。
當然,這是后話了。
1982年的6月,命運就這樣聚集了一批人。
為著未來一場席卷全國的西游風暴,他們在苦苦熬著八十一難。
那時的他們,沒見過威亞,沒聽過電腦特技,看到國外拍的西游記都對其特效贊嘆不已,而要自己實現,很難。
因為當時劇組實在太窮了。
窮到只能竭盡身邊所能用的東西,用泡沫做宮殿、石頭,棉花做云朵等等。
臨時抱佛腳去學了人家如何吊威亞,時間有限,學了個半桶水,拍攝過程中斷了很多次,主演們都摔過,尤其是孫悟空摔得最多最狠。
不知道怎么抹去鋼絲痕跡,就給鋼絲上背景色。
天宮、龍宮等場景要霧,就用大量干冰,有一場拍完后工作人員吸入太多干冰,當場昏厥。
有時本來冬天的戲,卻是七月,40多度,演員們再熱都要裹著大衣,幾個風扇吹著都不管用,拍完下來衣服能擰出好多水。
最遭罪的是豬八戒,五公斤的道具粘在身上,要多悶熱有多悶熱,但他得這樣一整天。
夏天吃苦,冬天也要受難,冬天冰上滑,白龍馬蹄子經常裹上布都打滑,沒走幾步就會重重摔倒,怎么都起不來。
每個人凍得發紫,呼出來的熱氣一下就能結成冰。
惡劣環境下,劇組遇到了不少危險。
楊潔采景是險些在張家界墜崖,孫悟空大戰紅孩兒差點被火燒死,就連攝像師也曾因為威亞斷開被演員砸到頭部,還被馬蠅咬出了白癜風。
為了節省開支,每個人還要飾演多個角色。
六小齡童就扮演過小和尚、老道、白無常等等,扮演唐僧的徐少華還演過東海龍王......
他們的生活也很拮據,每個人每頓飯只有5毛錢的額度,可在一些比較發達的城市,光一頓餃子就要2塊5。
八十一難擋路,沒有七十二變的他們花了整整6年,輾轉幾十個省市,行程萬里,才爬出了一條西游路。
后來在接受采訪時楊潔說:
因為我們是在搞藝術,我們沒有為錢,沒有為名,沒有為利,沒有為獎狀,那個時候也沒有什么獎狀,我們6年拍了25集,是用性命在拼搏,用心血在創造。
多年以后,當劇組成員看回西游記,總能想起南國北疆,灼熱的大地,刺骨的冷風,患過的苦難,付出的血淚......
一年年含辛茹苦經冬夏,幾萬里風霜雨雪處處家,取來了真經,回返我華夏。
所幸,皇天不負。
1986年,新年第一天晚上黃金時段,電視機里《西游記》序曲悠揚,掀起了一陣西游熱,千家萬戶守著屏幕,贊不絕口。
這一年,屬虎,《西游記》收視率亦如猛虎,你跟孩子們說半夜會播新一集,他們真的會瞪大眼睛守到半夜。
盛景之下,劇組才意識到,《西游記》火了,演員們也火了。
而他們沒意識到,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在短暫相接后,即將撕裂開來。
天下熙攘,利來利往。
名利往來之下,人為制造的八十一難悄然上演了。
1987年底,《西游記》火到了國外,有人邀請劇組到新加坡演出。
難得的國外演出機會,楊潔自然不會放過,拉來不少已經離開劇組的演員們重新排練,想在國外呈現出很好的效果。
排練緊張階段,彼時風光無兩的師徒四人卻紛紛請假,落下其他演員只能苦等。
趁著這段時間,師徒們瞞著所有人,借著西游記帶來的名氣在山東大撈了一筆。
誰知,正當他們數著一沓沓鈔票時,消息不脛而走,登上各大報紙,一時之間,沸沸揚揚。
彼時楊潔導演已怒火中燒,在會上當著全部人的面罵開了,這邊大家吃著方便面等你們,你們卻偷偷跑去撈錢。
那天,師徒四人黑了臉,不歡而散,同時,憤怒也沖昏了頭腦。
他們到領導面前,為楊潔穿小鞋,巧合的是當時楊潔因為劇組人員待遇,自己敬業等等問題和領導發生過不少爭執,乘此機會,臺里沒收了她的領導權。
甚至還放出話來,新加坡楊潔去,他們都不去,誰敢和楊潔來往,新加坡就可以不去了。
隔閡自此而生,愈演愈烈。
現實總是赤裸,矛盾之前,楊潔家中總會擠滿一眾演員,這事之后,他們之間形同陌路,家里開始變得冷清。
后來的新加坡之旅自然沒去成,楊潔亦立下狠誓:
我不去,今后不論上天堂下地獄,我都不會和他們走到一起。
《西游記》成了她無法撫平的痛,她始終沒能想到,自己為拍好《西游記》扛著重壓,拼了老命,得罪了不少人,卻落得如此田地。
那之后的十年,每次電視播放,她都會立刻換臺,不敢看,不愿看。
節目在熒幕上熱播,演員們在外面鮮花掌聲,只有她,在家一個人孤獨寂寥。
直到續集籌拍,天平傾向了楊潔。
原本打算全換角,主演們著了急,一同登門道歉,在楊潔面前噗通跪下,痛哭流涕。
考慮到角色融合不易,再找要耗費更多精力,可能還沒如今的效果,楊潔心軟了。
但為了給個教訓,還是換掉了扮演豬八戒的馬德華和扮演沙僧的閆懷禮。
馬德華在一次采訪中談及此事,感慨道:
有人不是從藝術的角度和對觀眾負責的角度來選擇演員,而是靠個人的情緒,這是殺豬給猴看。
時間自此折疊。
西游續集很快畫上了句號,主演們卻也和自己的角色劃上了等號,再也分不開。
成也西游,敗也西游,大火的西游帶來名利,但也束縛了他們,后來無論扮演什么角色,都沒有多大起色,人們記住的,只是那部西游記。
而橫亙在楊潔與主演們的決裂再無法彌合。
所有人的命運也裂變出了不同的方向。
西游20年,劇組重聚,五味雜陳。
臺上的楊潔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西游記》開拍前,我曾和師徒四人說,將來這個戲失敗了,是我挨罵,如果成功了,你們師徒四人會全國知名,全世界知名,但是那個時候不要忘記了,是大家的努力托起了你們四位,尤其是,托起了你這個孫悟空。
臺下早已步入中年的六小齡童面帶微笑,抱拳示意。
這一畫面,只有當年的親歷者才會明白,歲月沒能撫平《西游記》所撕裂開的傷口。
往后再推十年,依舊如初,只不過,神仙們終于還是變回了凡人。
那個幾代人心中誅妖邪護正道的孫悟空,被這一角色束縛,沒能參透悟空之意。
經歷過猴年春晚風光無限后,難免落了俗。
在吳承恩故居貼上自己照片,每逢節日毫不走心地復制粘貼微博文案,在葬禮上宣傳新片等等惹來了熱議。
孫悟空被過度消費,觀眾們當然不買賬了,很快,六小齡童被拉下了神壇,當紅之人隨即成了明日黃花。
這年間,八戒馬德華變得更胖了,在當年走穴被剔除劇組后,零零散散為幾部電視劇配角,沒有任何聲色。
后來與六小齡童合拍了《吳承恩與西游記》,遭受罵聲一片,自此銷聲匿跡。
另外一邊,同樣離開劇組的沙僧閆懷禮也沒多大動靜,但卻在拍戲中因誤吸食了大量敵敵畏,于2009年離開人世。
死前憋著一口氣,只為見到關系最好的二師兄馬德華,不巧當天堵車,馬德華遲到了五分鐘,閆懷禮唯一沒等到的只有他。
馬德華趕到后懊惱不已,紅著眼眶,托著閆懷禮的嘴說道:“二師兄來看你了。”
三個唐僧,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當年半路辭去唐僧一角的汪粵的確去當了電影男一號,但電影至今未能上映。
之后接拍了幾部電視劇,不溫不火,鮮有問津,索性退出了娛樂圈,到中戲執掌起了教鞭。
徐少華晚年之際,為謀生計,到各大縣城走穴,不勝唏噓。
只有那個取得真經的唐僧遲重瑞結識了女首富陳麗華,很早就息了影,如今身家過億。
歷經了八十一難的楊潔導演,還是住在原來的老房子里,艱難愈合著當年《西游記》所遺留下來的傷口,不幸的是,兩年前因病也離開了人間。
而那匹白龍馬,拍攝結束后被人當作賣點炒作,付費xx元可合照,xx元可騎馬,不久后便孤獨地死去,誰都不知道死期,誰都不知道死在哪。
回頭看過去的三十三年,原來寫滿了離別。
楊潔的丈夫,也就是攝影師王崇秋在寫給天國的楊潔信中寫道:
你現在過得怎么樣?目前在天庭是什么崗位?《西游記》的這些老人兒也過去不少了,班子也差不多湊齊了,你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拍新戲了?
看著一字一句,我不自覺哽噎了起來,恍然回過神,才發現,時間好快,這是一個擅長告別的年代。
可哪怕《西游記》早已遠去三十三年,我們也還是沒真正學會告別。
如今的暑假,電視上依舊有《西游記》的身影,而我們早已沒了當初的熱忱,只是會感慨上一番,歲月未曾饒過我們。
什么都在變。
當初擠在電視機旁,抓著晾衣桿打妖怪的小孩已長大成人;
當初團結一致,共克艱難的團隊分崩離析;
當初喜歡的角色變得討厭,討厭的反而變得討人喜歡......
三十三年如一夢,是西游夢,是他們的夢,也是我們的夢。
2017年,楊潔導演去世,平地一聲雷,恍惚間腦海里回想起孫悟空回去找教他七十二變的菩提祖師時,發現早已人去樓空。
大夢初醒,才覺物是人非。
她曾在節目中以普希金的詩感慨: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終于啊終于,一番番春秋更迭,往事讓歲月揉進了歌里。
幸好啊幸好,一曲《敢問路在何方》響起時,回憶便浮動而來。
站在時間的節點回頭看,你會發現很多很多:
成年人的關系有多易碎;
名利場上都得各自為營;
高樓易起,更易坍塌;
人生中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乎未來......
你也會發現,無論是誰,從出生開始,拿到的都是物是人非的劇本,有人分,有人合,有人來,有人走。
而所有故事的最后,都付諸笑談中。
人生不過西游一夢,百余年后,你我也不過一缽黃土。
所以此刻,我只希望,當我們面對自己的八十一難時,盡人事,知天命。
天要壓我,劈開這天,地要擋我,踏碎這地。
最重要的,不管走多遠,都別忘了,為何而出發。
參考資料:
1.《劇說2019》
2. 《藝術人生》
3. 楊潔,《敢問路在何方》
4. 唐繼全,《路在腳下:1982版《西游記》拍攝幕后故事》
5. 魯豫有約,《西游記》30年大揭秘
/今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