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從欲望的主體到沖動的主體
Sur la passe:du sujet troué du désir au sujet acéphale de la pulsion
李新雨
沖動理論可以說是我們的神話學。沖動是一些神話的實體,在它們的不確定性中宏大。
——弗洛伊德[1]
正是就分析家的欲望保持著某種未知(x),趨向于跟認同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言,經由主體在經驗中的分離,穿越認同的水平是可能的。主體的經驗就這樣被帶回到沖動從無意識的現實中得以呈現的水平。
——雅克·拉康[2]
《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是拉康教學中的一個重大轉折,在其開篇《逐出教會》中,拉康問道:精神分析的基礎是什么?或者說,它作為一門實踐的根據是什么[3]?我們已經說過,這些問題聯系著拉康此時教學中的困境與他當時在精神分析運動中的位置,因為他把精神分析的基礎聯系于分析家的訓練。 IPA開除他作為訓練性分析家(analyste didactique)的資格就足以顯示其教學的重要性。問題在于他為什么選擇弗洛伊德的四個概念而非其它作為精神分析的基礎。譬如說,為什么是沖動而非欲望?我們知道,欲望的概念是拉康思想的核心之一,他遵循斯賓諾莎聲稱“欲望是人的本質”[4]。然而,如果說欲望如此重要的話,為什么拉康沒有在此把它作為一個基本概念而提出?繼而,沖動在何種意義上比欲望更加基礎?我試圖在本文中回答這一問題。
首先,我們說《討論班XI》聯系著弗洛伊德和拉康的教學。當談及弗洛伊德的教學把精神分析建立為一門實踐時,拉康說道:如果沒有這個樹干、這個桅桿、這個木樁,我們的實踐栓系在哪里呢?我們甚至能否說,它涉及到的是在嚴格意義上談論這些概念?它們是處在形成中的概念嗎?它們是處在演化、處在運動中而要修改的概念嗎[5]?由此,拉康希望處理的是精神分析的起源:關于那些父名我要說的事情無非是旨在質疑起源,也就是說,基于何種特權弗洛伊德的欲望發現了進入他指為無意識的經驗領域的入口[6]。通過這么做,他試圖在分析家的欲望和分析家的訓練之間建立某種聯系。我們知道,“分析家的欲望”是拉康的發明,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并沒有這個概念,盡管它隱含在弗洛伊德那里作為一種“對真理的尋找”,但是我們并不能說拉康處在同樣的位置,畢竟,如他所言: “我沒有尋找,我找到”[7]。因而,我們可以假定拉康在此想要創造一些新的東西,而不只是重復弗洛伊德說過些什么。那么,他的意欲何在呢?
在該討論班中,“沖動”作為基本概念并不是直接出現的,而是經由“轉移”引入的。拉康多次強調,只有在處理了轉移的概念之后我們才能夠處理沖動。這是為什么呢?
在《能指的隘路中的性欲》一章中,拉康給轉移提供了一個定義:轉移是無意識的現實的行動化(mise en acte)[8]。轉移產生于無意識的現實的制定,經由轉移我們得以進入無意識的現實。因此,轉移是在分析關系中產生無意識的過程。那么,轉移在分析關系中是如何體現的呢?拉康說:一旦假設知道的主體(S.s.S.)存在于某處……就有轉移[9]。在《1967年10月9日關于學派的精神分析家的提議》中,拉康提出了另一個定義:在精神分析的開始是轉移[10]。這意味著在臨床情境下,當一個分析者去找一個分析家,轉移最初表現在他作出的選擇上:首先,他選擇精神分析而不是其它心理治療;其次,他選擇你作為分析家,因為你的名字、性別、年齡、學識或其它特征,等等。他帶著痛苦提出分析的請求,轉移的效果在于把他的痛苦化作癥狀。因為你是分析家,他假設你知道他癥狀的意義。
因此,根據拉康,轉移中有兩個維度:其一,無意識的知識,聯系于能指和重復;其二,轉移的愛,聯系于存在和抵抗。一方面,隨著分析的進行,知識的維度必然會在分析者身上產生一種“存在的缺失”(manque à être),因為他將痛苦呈現為某種癥狀,即某種他在其中享樂但他卻不知道的東西,癥狀的意義逃離他正如夢的意義逃離他。另一方面,轉移的愛作為主體性分割的效果經由自由聯想而產生。你必須不加檢查地說出任何抵達你腦海的事情。當你講述一個夢或者出現一個口誤的時候,你的存在逃離你,那個給你的存在以定義的能指逃離你。而愛恰恰給予你存在,你愛的客體給你提供了某種存在,即使當你必須失去它時你仍將擁有它的存在。因此,拉康說愛是轉移的效果,但卻是其抵抗的一面[11]。
根據弗洛伊德,拉康進一步指出:無意識的現實是性的現實[12]。換句話說,拉康把無意識的現實聯系于性欲的概念,他在此描述的是性欲跟能指游戲間的緊密聯系:正是經由性的現實能指得以進入世界[13]。繼而,拉康強調,正是在分析的水平上,無意識的脈動經由欲望的結點聯系于性的現實 [14]。由此,我們不難發現,正是經由轉移的定義和性欲的概念,拉康向我們引入了沖動和欲望的問題。
沖動是能指在需要上運作的結果,這一過程產生了某種剩余,某種逃脫的東西,即欲望。因此,拉康把沖動定義為他者請求的能指運作的結果:沖動是當主體從中消失時從請求中突現的東西[15]。因為要滿足需要,孩子必須處理他者的請求。但是,在需要到請求的鏈接中萌生了沖動并由此產生了欲望。
在《主體的顛覆與欲望的辯證法》一文中,拉康指出:事實上,神經癥患者,無論是癔癥還是強迫癥,或者更為根本的恐怖癥,都把他者的缺失等同于他者的請求,把Φ等同于D。結果,他者的請求在神經癥的幻想中具有了客體的功能,也就是說他的幻想($<>a)縮減成了沖動:($<>D)[16]。這意味著在神經癥的情況下,客體是由沖動或者說是由他者的請求定義的。換句話說,神經癥主體通常混淆了引起欲望的客體(a)和他者的請求(D)。因此,當主體進入分析時,他的欲望往往卡在請求的維度上,此時分析的目的在于經由解釋和建構把他的欲望辯證化,為他打開一個欲望的空間。
至此,我想要回到拉康1964年的文本《論弗洛伊德的“沖動”與精神分析家的欲望》,這是拉康首次強調沖動和欲望的區分。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像拉康自己在《石祖的意義》中那樣混淆它們。如果說此時拉康理論中有什么改變的話,那么正是沖動的概念。在這篇文章中,拉康開篇明義地指出沖動不是本能。首先因為力比多是一種“可量化的能量”,其次因為其性的色彩是“空的色彩” [17]。因而,拉康在此想要強調的是,弗洛伊德的沖動并沒有寫入兩性關系。這就是為什么他說沖動“懸置在一個缺口的光亮中”。這個缺口,拉康將其寫作 “-φ”,正是欲望在快樂原則強加給它的界限上遇到的東西。換句話說,欲望仍然處在快樂原則的界限內,因而拉康說“其根源在于那些不可能性中”[18]。繼而拉康把欲望聯系于禁止,經由亂倫禁忌而建立的欲望總是聯系著享樂的禁止,從而在神經癥的幻想中,享樂是可能的。因此,欲望跟法則聯系在一起。然而,悖論的是,你越是幻想著違反法則,你就越是傾向于認為只有法則禁止的客體才是值得你欲望的客體,從而你的欲望也就越是服從于法則。正是在此意義上,欲望來自于他者,是服從于法則的他者的欲望。
然而,在此之前,拉康總是把欲望表現在某種叛逆的、造反的角色身上,諸如安提戈涅。但是現在,相對于享樂而言,欲望則是服從的一方。甚至在神經癥患者關于違反的幻想中,欲望也不超出某種界限。因為欲望是一種防御,是對于在享樂中超出某種界限的防御[19]。另一方面,享樂或者說沖動的滿足則是超越快樂原則的,它并不聯系著禁止。沖動根本無所謂什么禁止,它總是遵循其環路并且總是獲得其滿足,這就是拉康在《部分沖動及其環路》一章中想要說的,沖動的本質在于其行動的路徑[20]:沖動之路是允許主體違反快樂原則的唯一方式[21]。
進而,通過將沖動的神話聯系于實在,拉康制作了一個雙重缺失,即喪失的客體(a)占據著缺失(-φ)的位置,也就是說沖動的客體填補了欲望的空的位置。由此,我們可以制作出一個公式,把沖動聯系于a而把欲望聯系于-φ,即:a / -φ。
在此區分的基礎上,拉康進一步指出:認同是由欲望決定的而沒有滿足沖動[22]。也就是說欲望總是導致認同,認同是欲望借以獲得滿足的方式。甚至是癔癥患者對一個不滿足的欲望的欲望也是經由認同于他者的不滿足而獲得滿足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欲望是經由認同而獲得滿足的——盡管欲望在結構上是無法滿足的,欲望的滿足只是其再生——這就是為什么拉康早期說欲望是對承認的欲望。但是,另一方面,沖動根本無所謂什么承認,因為沒有認同能夠滿足沖動;沖動由于聯系著喪失的客體而產生了享樂,繼而產生了幻想。
據此,拉康在《討論班XI》的最后一章指出:分析運作的基本原動力在于維持I與a之間的距離[23]。因而,我們可以說I與a的分離是分析成為可能的條件。但是,我們在此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就轉移的原動力是基于暗示而言,一旦主體卷入他者言語的“異化”,進一步說是他者的請求,他就朝向了對他者的認同。正是在此意義上,轉移把請求帶向了認同,因而IPA把分析的結束設想為“認同分析家”。但是,拉康指出,分析家的欲望在此制作了差異,以避免分析者的請求變成認同:如果說轉移是把請求從沖動中移開的東西,那么分析家的欲望就是把它帶回來的東西[24]。這就是為什么拉康說“如果不進入轉移的原動力的話,那么最終在分析中運作的就是分析家的欲望”[25]。
因為分析家的欲望為主體打通了沖動之路,此時請求不再是朝向認同而是朝向沖動,繼而在分析家的辭說上,請求完全一致于沖動(a→$)。由此,拉康想要強調的是,穿越認同的水平是可能的。并且,他進一步指出:在主體相對于a的定位之后,基本幻想的經驗就變成了沖動。這意味著只要主體處在認同的水平上,沖動就掩蓋在他的幻想中。但是拉康并沒有明說一個穿越了基本幻想的主體是如何體驗到沖動的,他只說這是“分析的彼岸”并且從未有人靠近過。我們不難看出,拉康在此思考的正是訓練性分析的維度:只有一種精神分析,訓練性精神分析[26]。
由此,沖動成為了拉康理論的中心,而欲望則遭受了某種去價值化。繼而在此基礎上,拉康提出了“通過”(passe)程序作為其學派在制度上為訓練性分析提供的保證。在1967年的《提議》中,“通過”正是拉康在《討論班XI》中所謂的“精神分析的彼岸”(au-delà de la psychanalyse)[27],因而“通過”是允許分析者證實其在“幻想的穿越”之后體驗到“沖動的實在”的地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康構想了 “分析的結束”。在《提議》一文中,拉康意味深長地說無意識的主體是我們的“僵局”(impasse)。我們甚至可以說,欲望的主體是我們的僵局。但是,另一方面,沖動的根源不在于那些不可能性中,沖動的主體是我們的通過。
因而,關于分析的結束,問題不再是涉及“存在的缺失”的主體性分割,因為存在的缺失處在欲望的一邊,而在沖動的一邊沒有存在的缺失。當然,欲望導致了無意識的形式,諸如口誤或過失行為等等:“我把鑰匙忘了”,此即欲望。但是沖動相反總是把鑰匙帶在身上。倘若欲望遵循著沖動,那么它決不會亂丟鑰匙,但是幻想掩蓋了沖動,因而欲望總是犯錯。
“在沖動的叢林中燒焦的循環”[28]足以激起主體取消其對無意識的簽署,激起“主體的罷免”(destitution subjective),由此允許主體接受原初壓抑的能指(S1)的享樂及其隱含的“圣狀”(sinthome)的效果,換句話說即是“享樂你的享樂”。
因此,穿越幻想的屏幕旨在暴露你的享樂,就像杜尚的名畫《甚至,新娘讓她的單身漢給扒光了》所隱喻的那樣。那么,誰想要把她扒光呢?是誰想要讓享樂暴露呢?是誰想要揭開幻想的面紗呢?
讓我們說,有兩個單身漢:分析家和分析者。拉康的文章《論弗洛伊德的“沖動”與精神分析家的欲望》想要說的正是這個:分析家的欲望旨在暴露主體的享樂,而主體的欲望只能通過把沖動誤認作幻想而得以維持,因為沖動分割了主體和欲望。最后,這個名叫“享樂”的新娘,你會娶她嗎?
二〇一〇年六月于成都
(本文載于成都精神分析中心第五屆年會論文集《沖動與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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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S. Freud.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1933). S.E. XXII: 95.
[2]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 1964: 305.
[3] 同上,15頁。
[4] 同上,306頁。
[5] 同上,19頁。
[6] 同上,21頁。
[7] 同上,16頁。
[8] 同上,167頁。
[9] 同上,258頁。
[10] J. Lacan. Proposition du 9 octobre 1967 sur le psychanalste de l’ école. 1967-10-09.
[11]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282.
[12] 同上,168頁。
[13] 同上,169頁。
[14] 同上,172頁。
[15]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17.
[16] 同上,823頁。
[17] 同上,851頁。
[18] 同上,852頁。
[19] 同上,825頁。
[20]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197.
[21] 同上,205頁。
[22]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53.
[23]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304.
[24] 同上,304頁。
[25]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854.
[26] J. Lacan. Le Séminaire XI: 304.
[27] J. Lacan. Proposition du 9 octobre 1967 sur le psychanalste de l’ école. 1967-10-09.
[28] J. Lacan. écrits. Paris: Seuil, 1966: 6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