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瑤六歲的時候去了宋家，宋家對外的說法是他家只有兩個男娃子，就想要個閨女，阿瑤的樣貌和年歲都正合他們的意。可實際上大家都很清楚，她去宋家就是當童養媳的，只不過那時候最大的宋哥也不過九歲，老二宋成跟阿瑤同歲，都還只是個孩子，便沒有把話說開罷了。
阿瑤雖小，不知道自己是被買來做童養媳的，卻早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好。頭一天去就要幫著燒火做飯，宋母摸了一把她的骨頭后便制止了：“可太瘦了，先養養吧，不著急，家里的活兒有人干！”
那晚，宋家把最大的那張玉米餅子給了阿瑤，里頭還裹著點肉沫。阿瑤之前在自己家逢年過節也難沾個肉味兒，她咬了兩口就哭了，她站起來要給宋父宋母磕頭，被攔下了，宋母也微微紅了眼睛：“往后啊，你就在這家里，有吃的不會少了你一口！”
宋家人厚道，沒打沒罵，還給阿瑤扯了身新衣裳。
阿瑤覺得自己的命變好了，臉上的笑也多了，宋家父母讓她跟著兩兄弟玩兒，宋哥性子有點沉悶，不愛說話，不怎么搭理她。宋成卻皮得很，他經常拉著她干壞事兒，有次街坊家娶親，他看著熱鬧，悄悄兒把新娘子的紅蓋頭給摸走了。
后來被人發現，宋父拿棍子就要教訓他，阿瑤心里一急，跪在宋成身邊說：“阿叔，甭打成哥，打我吧！是我眼饞，成哥摸來給我蓋的！”
眾人頓時哄笑，都沖著他倆露出別有深意的表情，有個大叔敲了一記宋成笑著說：“你小子行啊，這么小就知道哄媳婦了！”阿瑤不明白咋回事，但她看到宋父的臉色由陰轉晴，手里的大棍子也放了下去，便重重地松了口氣。
宋成躲過了一頓大打，待阿瑤更親近了，有了啥好玩有趣的玩意兒都會淘回來給阿瑤看。
他們就這樣慢慢長大著，阿瑤越來越貞靜穩重了，宋成還是皮得很，不過只要阿瑤喊一聲，他準會老實。宋父宋母都看在眼里，搖了搖頭道：“這娃兒啊，讓阿瑤給拿住了。”
按這樣發展下去，將來阿瑤嫁給宋成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但她十二歲那年，宋家發生了一件大事兒。
02
那一年，宋成本來鬧著要去念書，宋家連錢都準備好了，可宋家兩兄弟在城里逛街時，一輛失控的馬車沖了過來，宋哥推了宋成一把，自己卻被馬車壓斷了一條腿。
為了治腿，宋成的學費也挪去用了，再后來，宋哥成了瘸子，宋成也不好吵著要念書了，要不然他高高興興地去學堂，宋哥卻只能拖著一條殘腿被關在家里，那樣的對比未免也太過殘忍。
宋成心有不甘，但他不想讓宋哥難受，于是想著法給先生打雜，先生看他賣力，便教他識了些字。
宋哥瘸了之后，性情變得更加古怪了，阿瑤很怕他，宋成就呼嚕著她的頭發說：“不怕不怕啊，成哥哥護著你呢！”被他這么一貧，阿瑤就氣鼓鼓地追著滿院子打他，只不過心里也就沒工夫去慌了。
那時候，大家成婚都早，一開始宋家想給宋哥說個媳婦，可他敲著自己的斷腿說不愿意。宋家也就沒勉強，宋成也拍著胸脯發誓，將來有他一口吃的，絕對不會少了他哥的，將來他哥老了，他也不會不管。旁的媳婦他沒那個把握，但阿瑤心地善良，肯定會同意的。
是的，那時候，他認定阿瑤會是他的媳婦。
可宋哥到了二十歲，卻突然改口稱愿意娶妻了，宋家其他人還來不及高興他改主意，卻聽見他說，要娶阿瑤。
宋成最先跳出來，一臉不可置信地喊：“不行！”他焦急地看向宋父宋母，有次私下閑聊時，他都已經交過底了，等翻過年，就跟阿瑤把喜事兒辦了，這事兒他們也默認了的啊！為了不讓人笑話阿瑤是個童養媳，他慫恿爹媽把她放到一個遠房親戚家了，到時候就從親戚家發嫁，變成正常的婚嫁形式，他就是要禮數周全地讓阿瑤做他的新娘子。
可現在，宋哥卻跑出來攪局！宋家父母聽到這話也很震驚，他們收到了來自小兒子的懇求，可另一頭卻是大兒子的堅持，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也難做選擇，只好保持沉默。
但這沉默對于宋成來說，又何嘗不是默認了宋哥的話？他的心一點點涼了下去，他扭頭質問宋哥為啥？這么多年，他看不見自己待阿瑤的心意嗎？為啥要跟自己搶？
“哥，阿瑤心里有我，你這橫插一杠子算啥？”
宋哥抬了抬眼皮淡漠地說：“她來咱家，本來就是給二老當媳婦的，至于嫁給誰……我是老大，該先輪到我，你還小，聰明識字，又四肢健全，再找個也不難。”他把手放在斷腿上摩挲著，宋家父母見狀嘆了一聲，轉而給宋成使著眼色，他憤怒地摔門而出。
03
宋哥執意要娶阿瑤，宋母就只好來做宋成的工作：“你哥是這樣的情況，他又心思重，難得想成家，你……懂事些，成全他吧，娘以后給再給你說個好姑娘，啊？”
宋成暴躁地拒絕了：“別的再好也不是阿瑤！”他騰地站起身，兩撇眉毛擰成了疙瘩，他竭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說，“我還不夠懂事么？從小到大多少事兒他想要啥我讓過沒有？后來，他的腿那樣了，我想去念書，你們怕他心里不舒服，壓著不讓我去，先生好不容易教我識些字，他又陰陽怪氣地說我聰明他笨，我連打雜都不能去了！”
宋成微紅著眼睛，別的讓就讓了，那是他大哥，他沒話說，可阿瑤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兒啊！打從她走進家門，他就挪不開眼了，小時候只想著一起玩，玩一輩子都好，后來長大了，知道他們可以做夫妻，他就一心等著娶她，要護著她一輩子。
家里人誰不知道他的想法？為啥要他讓？宋成不愿意。
向來和睦的宋家因為這事兒第一次鬧了起來，宋成不同意，宋哥就絕食，宋成見狀也嚷著要絕食，宋家父母愁白了頭發，宋母捂著胸口罵著冤家一面捶著宋成的胳膊道：“你就當看在那時候他推了你一把的份上，把阿瑤讓給他吧！”
宋成頓時像被卡住了脖子，他積攢的一肚子氣像被一根又尖又利的針刺破了，漏得七零八落，他晃了晃身體，蹲了在墻角，是啊，不管怎么說宋哥曾救過他一次，他欠著他的。
他把頭埋進膝蓋間，嗚嗚地哭了，宋母也跟著哭了。
宋家人原以為宋成就此妥協了，可沒想到，他沉默了一晚上后趁人不注意，偷跑去親戚家找阿瑤了。
他要帶著阿瑤私奔！
他想了一晚上，光一想到阿瑤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就受不了，更別提他還要看著阿瑤成為他的大嫂，跟他哥成親生子，他會瘋的！
這輩子，他不能沒有阿瑤！哪怕對不住他哥，他也要阿瑤！
既然家里人都不支持他，那他就帶著阿瑤走，他有手有腳，還攢了點私房錢，本來要買些首飾給阿瑤的，先不管了，他要帶著阿瑤去外面安頓，等過個幾年，他跟阿瑤的孩子出生了，到時候他再拖家帶口地回來，認個錯再讓孩子們撒個嬌，他們的氣應該就消了吧？
04
宋成把一切都想得很好，阿瑤也愿意跟他走。
可最終，他倆沒能跑成功，他們畢竟太年輕了，哪有大人的門路多，三天后就被找了回去。
被抓的時候，宋成咬著牙叮囑阿瑤：“你千萬甭松口，只要你咬死了不嫁給大哥，就要嫁給我，時間長了，爹媽會同意我們的！”
當時，阿瑤答應了他。
可被關了兩天之后，阿瑤卻突然反了口，她說愿意嫁給宋哥，宋成滿臉不可置信，阿瑤垂著頭，聲音苦澀：“……成哥，對不起……”
宋成不要她的對不起，她不是心里有他的么？她不是答應得好好的么？為什么……！
多日的精神緊繃加上兩天不肯吃喝，宋成怒極攻心，吐了一口血，然后暈了。
等他醒過來，聽見外面他父母正在商量宋哥和阿瑤的婚事要準備哪些，他們是想早些把事兒辦了，免得他又鬧出啥事兒來吧！
宋成腦子亂成一團漿糊，這時，門外響起了阿瑤的聲音，她低聲說想進去看看宋成，宋父放她進來了。
宋成一見她的樣子就心口絞痛得厲害，阿瑤想跟他說句話，但他聽到了外邊宋哥的聲音，情緒頓時一陣翻涌，什么也不想聽了，索性閉上眼睛，翻過身背對著她，啞著聲音讓她滾！宋成聽見了她的抽泣聲，他的心仿佛也跟著抽痛了一下，可他一想她就要嫁給宋哥了，他就沒辦法面對她。
阿瑤默默退了出去，宋哥跟她說了點啥，兩人前后腳就離開了。
宋成苦瞪著天花板一整夜，他感覺被所有人背叛了，他想恨所有人，可這些都是他的親人，他又不能隨心所欲地恨，于是，他跑了。
這一跑，就是十五年。
05
宋成跑了的這十五年，發生了很多大事兒，抗戰都結束了。
他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原本在街坊中還算氣派的宋家院子不見了，被戰火轟炸得只剩下兩間偏房。他站在雜亂的院子里發呆的時候，進來人了，他一回頭，眼睛立刻就酸了，過了十五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眼前這個清瘦憔悴得過分的婦人，正是阿瑤。
阿瑤也認出他了，當年他跑的時候還是個少年，如今，時光已經將他淬煉成一個頂天立地的青年了，阿瑤眼圈紅了。宋成慢慢挪著腿走到她面前，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但他看到了她的婦人發髻，一時間不知道該叫她“阿瑤”還是“大嫂”了。
這時候后面追上來三個孩子，嘴里喊著“娘”，阿瑤擦了擦面頰，將仨孩子攏過來說：“這是你們小叔，快叫叔！”
孩子們齊齊叫了叔，宋成打量著他們，最大的身量都快接近阿瑤了，有十多歲了吧。
他岔開話題：“爹媽他們呢？”
阿瑤黯然道：“……都不在了。”
宋成大驚，艱難地問：“那大哥……”
阿瑤痛苦地搖頭道：“也沒了。”
這個鎮子經過戰爭的洗劫，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的性命在它的面前渺小如螻蟻，死亡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兒罷了。
阿瑤說那陣子他們藏在地窖里，爹媽出去找吃的被殺了，后來她要出去，宋哥不讓，說讓他去，他還說，她是個女人，比他會養孩子，有一天他受著傷回來了，沒熬幾天就去了。就當他們以為都會死在那兒時，不知道哪路部隊打了過來，還了小鎮暫時的平靜，她才得已帶著孩子活到現在。
宋成聽完心里難受得厲害，兩人都眼淚汪汪的，這時最小的孩子叫了起來：“媽，我餓了……”
阿瑤才趕緊擦了眼淚進廚房忙活了，宋成坐不住，進廚房幫她燒火。
因為宋成回來了，阿瑤烙了白面餅，餅一出鍋她情不自禁說了一句：“這火燒得正正好，一點也不糊鍋！”
說完兩人都愣了一下，十五年前，阿瑤做飯時，宋成總會跑進來打下手，他們多年前練就的默契如今依舊這么清晰，仿佛刻在骨子里一般，歷經歲月的搓磨也不損半分。
阿瑤苦笑道：“阿成，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宋成說他當初氣憤離家后卻生了一場病，后來被一戶地主救了，他就在那里留了三年，那會他本來已經打算回家了，可在路上他被抓去當了兵，上了戰場就由不得他了，那些年他盡想著怎么活下來，好不容易等到仗打完了他也老天保佑地沒缺胳膊少腿地回來了，可家里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06
第二天阿瑤剛起床，就看見宋成光著上身在院子里忙活，之前的屋院塌了，那些重活計阿瑤一個女人干不動，就放那兒了。
阿瑤倚在門框上怔怔地看了好一會，恍然回到許多年前，可惜造化弄人……眼前的人終不是當年人。
宋成把家里都修整妥當了，原來偌大的院子空了好大一塊，他嘆了一聲說：“趕明兒再起幾間房，就跟以前一樣！”
阿瑤笑道：“你給這幾個皮猴兒都準備了屋，你自個兒的娃呢？”
宋成深深地看著她，她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找借口想跑，宋成猛得拉住她的手：“……阿瑤，你告訴我，當年，你為啥改口答應嫁給我哥……”
阿瑤垂下頭，細聲說：“……爹媽求我了。”
原來，宋哥并不是真的宋家人，他的生父早逝，寡母帶著他過活，兩家交好。那日宋母要生了，宋父外出未歸，宋哥的生母主動去找另一個大夫，但不想更深露重，翻過一座山時，她竟跌落山崖……
那以后，宋家就收養了宋哥，這些事兒，宋父宋母本不愿告訴宋成,他的出生背負著一個母親的死亡，但他們又覺得欠了宋哥的，想成全他，就只好讓阿瑤松口。
得知了當年背叛的真相，宋成長長地苦笑，經歷了這么多，他或許只是想要一個答案罷了，如今知道了其中緣由，他覺得一切都真的過去了。
于是，他鄭重地跟阿瑤說：“我這輩子想娶的人只有你，從來就沒變過，我有一次快要死了，死前我不甘心啊，我沒娶到我的阿瑤，所以我又撐了過來，阿瑤，現在……你愿不愿意？”
阿瑤捂著嘴，嗚嗚地哭著說不出話來，宋成以為她顧忌兩人的叔嫂關系，結成夫妻不好聽，誰料她瞋了他一眼：“傻子！”
她說起宋哥那會知道自己沒多久可活了，就跟她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后悔要娶她，那時候他成了個瘸子，家里誰都小心翼翼的，可他還是覺得自己被孤立了，看著宋成那么健康，還整天跟阿瑤幸福地成雙出入，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于是一念生魔，利用宋父宋母愧疚之心搶走了阿瑤。
臨終前，他告訴阿瑤：“要是我那個傻弟弟回來了，你不用顧忌我，本就是我耽誤了你們……”
宋成長嘆一聲，伸手把阿瑤摟進懷里：“那我們更不能辜負他的心意。”
這一抱，隔了十五年，他們早已不再有少年澎湃的熱情，卻依舊激動不已，他們曾經心許的，他們曾經以為從此天涯的人，還能這么毫無距離地感受彼此劇烈的心跳，老天對他們足夠優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