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晉時期繁花似錦的美學論著中,劉勰的《文心雕龍》堪稱煌煌巨著。這部著作打的雖是“原道”、“宗經”、“征圣”的旗幟,但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對藝術美規律的探討上,其中美的文學“體有六義”說,道前人所未道,頗有獨創性。
劉勰認為,文學家應該以體現自然之道本質的“五經”為楷模,在創作中,務使作品達到“六義”要求。他說:“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
劉勰與《文心雕龍》
這“六義”是宗經之文——亦即美的文學應該達到的境界。我們將“六義”所涉及的六個方面稍加歸納后即可知道,其中的“情深而不詭”和“事信而不誕”即美文學的真實律(真),“風清而不雜”和“義直而不回”即美文學的功利律(善),“體約而不蕪”和“文麗而不淫”即美文學的美感律(美)。
所以,劉勰提出包含著真實律、功利律和美感律的“六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魏晉時期人們對文學藝術本質特征的把握,已經取得明顯的進展。這里稍為詳細一點地介紹劉勰的美文學“六義”說,借以窺察魏晉時期美學發展之一斑。
劉勰認為,“五經”(即《易))《書》《詩》《禮》和《春秋》)之“文”能“洞性靈之奧區”,其觸動人靈魂之深,感發人情感之強,稱得上“泰山遍雨、河潤千里”者。
周易
“五經”之“文”之所以具有如此深沉的藝術感染力,最根本的因素在于其“真”。這“真”包含著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的兩部分內容。一方面為“隋深而不詭”,即作品抒情達意真摯深切,另一方面為“事信而不誕”,即作品敘事狀物符合于生活邏輯。前者即“情真”,后者即“事信(真)”。
“情者文之經”,《文心雕龍》中的這句名言,體現了劉勰重視文學作品中情感因素的美學傾向。在他看來,文學家只有在情感的驅策下“為情而文”,將自己的真情實感熔鑄進文學藝術形象中,這樣的作品才會產生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力量。
《尚書》
因此,真摯深切的情感是創造美文學的基本因素。如果沒有這種真摯深切的情感,故作無病呻吟,那只能制造出淺薄無聊的東西。
用劉勰的話說:“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
劉勰在這里反來復去地強調感情真摯的重要性。他肯定“為情而造文”的“寫真”的創作方向,認為感情真摯是《詩三百篇》獲得成功的奧秘所在。同時,又批評“為文而造情”的“忽真”的創作道路,認為以華麗的詞藻掩飾虛情假意,這是導致辭賦之作“繁采寡情,味之必厭”的根本原因。
《詩經》
劉勰認為,美的文學不僅要努力達到“情真”而且還要努力達到“事信(真)”。文學創作是形象思維,它是離不開想象、離不開虛構和夸張的。但在運用虛構和夸張手法時,卻有一個符合或不符合藝術真實(真)的本質區別,或者說有一個符合或不符合“事信(真)”準則的本質區別。
北魏鄭文公碑
在劉勰看來,“五經”中的一些文學作品以“壯辭”而“喻其真”,運用虛構和夸張手法塑造藝術形象相當成功:“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夸飾恒存。雖《詩》《書》雅言,風格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舫,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但是文學史上也有一些作品,如兩漢辭賦中的有些篇章,在運用虛構和夸張手法方面就屬于敗筆。
《魏晉南北朝》
前者(“五經”中文學作品)所以得到劉勰的肯定,是因為這些作者在加工生活素材時,正確地運用虛構和夸張手法,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符合于生活中人與物、人與人的現實關系。所以文辭雖然“廣”、“過”和“甚”,但是“其義無害”,完全符合美文學的“事信(真)”原則。
張芝《冠軍帖》
后者,(兩漢辭賦中有些作品)所以受到劉勰的批評,是因為這些作品違背生活邏輯、違背生活中人與物之間的現實關系,“此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睽刺也”,完全背離了文學創作的“事信(真)”要求。
劉勰認為,美文學還應該“風清而不雜”、“義直而不回”,具有純正的教化內容和健康的思想傾向。不難看出,劉勰此論已經涉及文學創作的功利律問題。
《文心雕龍》(劉勰)
文學作品是主體(心)與客體(物)交融統一的產物。就詩的創作來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就賦的寫作來說:“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
王羲之行書《快雪時晴帖》局部
總之,不論是詩抑或是賦,作品中均滲透著主體(心)對客體(物)的倫理判斷和政治評價。試以詩歌創作為例,當大禹治水成功、社會生活趨向安定時,人們就寫詩贊美大禹的功德,當夏帝太康道德敗壞、國家政治日趨黑暗時,他的幾個弟兄就寫詩諷諫太康的失德。
可見,“順美匡惡”,有俾于世風時俗,是古代詩歌創作的傳統。所以劉勰說:“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這里所謂的“三百之蔽,義歸無邪”,事實上就是美文學“風清而不雜”、“義直而不回”功利原則的概述。
《禮記》
正因為《詩》一類文學作品包含著“義歸無邪”的功利傾向。所以當它們以精神產品的形式進入審美領域時,對“上”(統治者)能發揮“風以動之”的諷諫作用,對“下”(黎民百姓)能產生“教以化之”的教化作用,從而對整個社會的道德風貌產生積極的建設性影響。
劉勰在肯定《詩》一類文學作品“義歸無邪”,符合美文學風清而不雜”、“義直而不回”原則的同時,又對曾經充斥于魏晉文壇的“崇盛玄機之談”的玄言詩以及泛濫于六朝詩苑的“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形式主義詩作提出批評。
《文心雕龍》
這兩類作品或“溺于玄風”,或“窮力追新”,思想傾向不健康,完全背離了文學“順美匡惡”的功利原則,也完全喪失文學“風也,教也”的功利價值。
劉勰批評這類作品,同前面肯定《詩》三百篇,宗旨同一,即:一切文學創作必須遵循功利律,舍此別無它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