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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讀書周報》第1783號第四版“書人茶話”
(2019年10月14日發行)
丁言昭
本文作者手持木偶
我是1964級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的學生。1973年1月6日,我到上海木偶劇團報到,任編劇。這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因為我喜歡兒童戲劇和歌舞。 我進劇團后,一方面熟悉木偶劇的特點、藝術風格,一方面了解木偶戲的來龍去脈。誰知在翻閱有關資料時,只看到孫楷第、任二北、王國維、許地山、馮乃超、鄭伯奇、陶晶孫、李家瑞、常任俠、陳鶴琴、虞哲光等前輩一些論述木偶皮影藝術的文章或史料,與其他姐妹藝術的論著比起來,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這些前輩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孫楷第先生(1898-1986)是現代古典文學研究家、戲曲理論家、目錄學家。起先我在1942年12月出版的《輔仁學志》11卷一、二期合刊中看到孫先生寫的《近代戲曲原出宋傀儡戲影戲考》,后來得到一本《傀儡戲考原》,這幾乎是我進行木偶皮影戲研究的第一本理論書。任二北先生,人稱任半唐,肚子里裝了半個唐朝的歷史、文化、人物等。許地山、馮乃超、鄭伯奇更是現代文學名家。 1930年8月1日上海現代書局出版了陶晶孫著譯的木偶劇本《傻子的治療》,這是中國木偶戲有史以來第一本公開發售的劇本。創造社元老鄭伯奇特地為它作了序,題名為《武器的“木人戲”》。陶先生還組織了木人戲社,演出過書中的幾個劇目。1942年7月虞哲光組織了上海業余木偶劇社,1943年又成立了上海木偶劇社,上演的《原始人》《天鵝》《長恨歌》等,均為虞哲光創作、導演、制作的。 我發現國內還沒有一本反映木偶歷史的專著,于是就萌發了要寫一部中國木偶史的想法。在完成編劇任務之余,我開始了對木偶皮影藝術歷史的研究工作。 這是前人還沒有完整做過的工作,很是艱難。歷史研究必須占有充分的資料。20世紀七八十年代,電腦不普及,更不用說互聯網了。資料在哪里?找呀。我利用創作空隙,一頭栽進書刊雜志的大海中,有公家的:圖書館、出版社、協會書庫里;有私人的:藏書中、心里的;這些珍貴的資料,能抄則抄,能復印就復印,能拍照就拍照。我還密切注意各地報刊上的文章,同時向全國有關同志發信,詢問當地木偶戲的起源和發展情況,還利用到外地演出、觀摩、開會的機會,采訪一些專家學者和木偶老藝人,他們都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熱心地為我講述當時的情景或者提供線索。 1987年11月30日至12月5日,陜西西安舉行了全國木偶戲藝術研討會,我見到了許多新老朋友,有中國木偶藝術劇團的潘元成,廣東的曹婉嫻、崔克勤,四川的唐大玉,湖南的于兆富,陜西的史耀增等。他們知道我正在寫《中國木偶史》,都為我高興,回去后,紛紛寄來珍貴的資料,如曹老師寄來廣東梅縣的提線木偶、廣東韶安特有的鐵枝木偶材料,鐵枝木偶中國只有兩個地方有,另一個在福建。史老師專門研究陜西合陽縣的提線木偶,是當地古老的地方劇種,多少年來,他總是一有研究成果馬上寄來。 這些資料必須一點一滴收集,一旦涉足進去,才知道我要走的是一條多么漫長的路。我曾經到上海圖書館坐了二三年的冷板凳,查閱每個月的目錄索引,翻遍了幾乎所有的書卡,只要有木偶皮影的信息,全部記錄在案。 在一次采訪中,偶然得知解放初期有一個街頭藝人協會,我想里面一定有新中國成立前后木偶藝人的情況。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在上海文化局看到了一份發黃的街頭藝人檔案。我如獲至寶地翻閱著薄薄的幾頁紙,每一頁都是我需要的資料。那時上海有“五樂四星”九個木偶班,“五樂”,即“長樂”“永樂”等,班主是兄弟關系,“四星”即“紅星”“金星”等。根據檔案上的線索,我跑了上海徐匯、長寧、南市、虹口、楊浦等十個區的檔案館,再根據這些區檔案館的材料跟蹤追擊,寫信到那些藝人的家鄉……有的回信,有的渺無音訊,不管怎樣,我還是收獲大大的。 我曾到上海文藝、古籍、辭書等出版社及上海作家協會的資料室,感謝他們的無私幫助,讓我在他們深藏不露的資料室里覓寶。上海木偶劇團當年有八個從蘇北來上海的木偶老藝人,我一個個進行深度訪談,記錄他們的經歷。現在八個老藝人只剩下一人了。崇明是上海布袋木偶活躍的一個郊區,我也去拜訪了崇明的木偶老藝人。 為了尋找上海郊區皮影戲的蹤跡,我在原上海縣文化館趙克忠先生的幫助下,尋訪皮影戲老藝人琚墨熙,聽他敘述肚子里裝著的皮影戲資料。趙先生還把他們已有的毛耕漁皮影戲班等歷史資料提供給我。 我從河北、福建、陜西、山西、湖南、江蘇等中國木偶皮影發展的重鎮,拓寬到我國駐丹麥大使館、駐奧地利大使館等,父親的朋友們幫我收集到很多外國木偶的書籍、畫冊材料。
在研究木偶史的工程中,我發現涉及的邊緣學科很多,如考古學、軍事學、人口學、宗教學、古典文學、音樂史、美術史……人稱“小木偶,大文化”,就是這個道理。 大海里撈針啊!不管撈到一網魚蝦,還是一個小貝殼,我都會興奮不已。資料越積越多,讀著翻著,像一粒粒珍珠逐漸串起了一根項鏈,木偶的發展史漸漸地明晰。這是一條藝術長河,有時是小溪靜流,有時是大江奔涌。中國木偶藝術2000多年,就是這么發展過來的。 在寫《中國木偶史》這本書時,跑得最多的是趙景深先生家。他的私人藏書在上海屬佼佼者。當我說明來意后,他那如林的書架全部向我開放。可我面對眾多的書,真不知道從哪兒找起。 趙先生見了,笑瞇瞇地把我領到后樓一個小房間,在書櫥底下幾格的書行里,抽出我所需要的書。有時我借的書還沒有看完,即接到他的信,說又找到幾種,有暇時去拿。我當然迫不及待地到趙家去,一進門,趙先生就笑瞇瞇地將早已準備好的放在桌上的書給我,并“例行公事”,在他的借書簿上寫下書名和日期。 終于,我在1983年1月完成了書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趙景深先生看。記得那天送稿子時,天特別冷,走進趙先生家,只覺得暖氣撲面而來,我把稿子給他,并說請他寫序。趙先生聽了,仍笑瞇瞇地,慢條斯理地說:“好的,好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老人家眼睛不好,有病,既要看稿又要寫序,況且他當時還帶了幾個研究生,自己還要寫文章,可能要等個把月。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周,趙先生就通知我去取序文。那天是1983年2月11日農歷小年夜。 晚上,我讀了序,又打開書稿,只見趙先生將我引用古書中的文字都認真地對照原文校對了一遍,我為老人的負責精神深深地打動了。 當時由于出版界形勢不樂觀,況且是學術著作,很難問世,一直到1991年8月,在上海學林出版社社長雷群明先生的鼎力幫助下,《中國木偶史》終于付梓出版。 《中國木偶史》被趙先生稱為“開山之作”,朋友們得知后,紛紛來要此書。為此,我還和臺灣布袋木偶戲一代宗師黃海岱先生結下了友誼。1991年10月,本文作者(右)與臺灣布袋木偶戲一代宗師黃海岱先生 (中)相會在福建漳州 1991年10月的一天,臺灣地方戲交流團一行人到上海木偶劇團參觀訪問,順便來看我。誰知那時我卻在福建漳州,給全國部分省市幼兒木偶調演當評委。交流團的成員中有一位就是黃海岱老伯,那時他已92歲,如果錯過機會豈不可惜。于是,他們早一天離開上海,我晚一天離開漳州。 “老伯,這就是《中國木偶史》作者丁言昭小姐。”與黃海岱同來的江武昌先生介紹道。江先生是研究臺灣木偶戲的年輕人,寫過許多重要文章。我趕緊迎上去,誰知,老先生已動作利索地站起來,握住我的手,連聲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老先生睡覺前還在看你的書呢。”江先生悄悄地對我說。我大為感動,拿起酒杯,斟滿酒,對老人說:“謝謝,謝謝!” 臺灣木偶界把黃老伯稱為“通天教主”,他活到107歲,于2007年駕鶴西去。 本來我有一個宏大的計劃,想寫一本《中國木偶皮影通史簡編》,如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簡編》四本一套。可我后來研究的重點轉移到現代文學方面。我想將來也許會有人做這項工作的,我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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