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大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特聘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編審、博士生導師。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清代國家統一史”(編號:20@WTZ002),中國社會科學院長城學者項目“政權建構與族群凝聚”的階段性成果。
摘要
中華大地上生息繁衍的族群及其所建政權大體可以分為農耕和游牧兩大類,二者在“大一統”思想的主導下共同締造了多民族國家中國。“大一統”思想誕生于中原農耕族群,但為游牧族群所繼承并發展:從匈奴到鮮卑呈現對抗、認同與發展的特征;從突厥、契丹、女真到蒙古則呈現努力實現“中國”一統的特點;清朝集歷代王朝之大成,在定型和實踐“大一統”的同時,也將多民族國家由傳統王朝帶入了近現代主權國家行列。準確認識農耕和游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認同,有助于清晰認識多民族國家形成與發展的歷史,并準確評價兩大族群在其中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
游牧王朝;“大一統”思想;繼承與實踐
多民族國家中國是由生息繁衍在中華大地上的眾多族群共同締造的,司馬遷在《史記》中將這些族群所建政權分為“城國”和“行國”兩大類,而民國時期胡煥庸以璦琿(黑河)和騰沖為兩極畫出的人口線將這些族群分為東部的農耕族群和西部的游牧族群兩大部分。相對應的是,在傳統的話語體系中,“二十四史”記載的歷代王朝被視為中國正統王朝;在當今話語體系中,歷代王朝則被確定為多民族國家中國形成與發展的主導者。如果按照司馬遷和胡煥庸的界定,歷代王朝依據建立者的來源大致可以分為:來自農耕族群的秦、漢、隋、唐、宋、明等王朝和源自游牧族群的北魏、遼、金、元、清等王朝兩大類。對于這兩大類族群及其所建王朝在多民族國家中國的形成與發展中所起的作用,學界的認識長期以來存在較大分歧,尤其是受到“民族國家”和“中原中心”觀念的影響,農耕王朝的作用已經得到了充分甚至夸大的肯定,而游牧政權的作用往往得不到客觀評價,甚至魏晉南北朝時期進入中原建立政權的匈奴、鮮卑、羯、氐、羌,不僅其所建政權未被視為中國王朝, 而且有了“五胡亂華”的定位。如此詮釋中國歷史,不僅導致話語體系不能自圓其說,也為 “新清史”等學派的國外學者解構中國歷史的觀點的肆意傳播提供了可能。應該說,兩大類王朝對“大一統”的繼承和發展是一以貫之的,這也是多民族國家中國得以形成和發展、 中華文明得以延續不斷的決定性因素,但兩大類王朝的“大一統”思想所呈現的不同特點,是導致這些王朝在推動多民族國家形成與發展過程中發揮不同作用的重要因素。但總體而言,源自農耕的王朝對推動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奠基作用,而出自游牧的王朝則起到了底定作用。筆者曾經撰文探討過農耕王朝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展,以下試圖探討游牧族群所建王朝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希望有助于客觀認識游牧族群及其所建政權在多民族國家形成與發展中的重要作用。
一、對抗、認同與發展:從匈奴到鮮卑
“大一統”思想誕生于先秦時期的中原農耕族群之中。《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大一統”是在先秦尤其是周朝統治秩序基礎上形成的統治思想,強調“王”的核心地位以及以“王”為中心的“天下”政治秩序。秦漢王朝將其付諸實踐,構建起“大一統”的王朝國家,這對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奠基作用。
與秦漢王朝大致同時,我國北方草原地區也出現了第一個實現草原“大一統”的王朝——匈奴。雖然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和范曄的《后漢書》都為匈奴立傳,但匈奴不屬于傳統話語體系中的歷代王朝,更不屬于“正統”王朝,不過從史書的記載看,匈奴是第一個挑戰并接受和實踐“大一統”思想的游牧族群。匈奴對“大一統”思想的認識和繼承大致經歷了西漢時期在對抗中熟悉并接納、兩漢時期的“挑戰”萌芽、兩晉時期的認同與實踐這樣一個過程。
匈奴是在與漢朝的對抗中逐漸熟悉并接納“大一統”思想的。匈奴和西漢王朝的關系大致經歷了對抗—和親—對抗—稱臣被統轄的演變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匈奴逐漸熟悉并融入了西漢以“皇帝”為核心的“大一統”政治秩序。據史書記載,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邊為甌脫”。其王看到冒頓剛剛即位,遣使匈奴欲占有甌脫,冒頓則以“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人”為由斬殺了答應東胡要求的屬下,既而興兵東胡,不僅 “大破滅東胡王,虜其民眾畜產”,而且“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悉復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遂侵燕、代。是時漢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余萬”。由此看,匈奴最遲在冒頓時期已經有了明確的領土觀念,并在楚漢相爭之際實現了崛起,與秦漢形成了對峙。漢高帝七年(前200年),匈奴通過“白登之圍”大敗漢高祖劉邦,九年(前198年)西漢和親匈奴,雙方建立起“昆弟”關系,一直維持到元光二年(前133年)。其間,由于中行說降于匈奴,讓匈奴人對西漢和親的目的“外臣”匈奴以及漢朝的“大一統”政治秩序有了更清楚的認識,雙方于是在禮儀制度上有了紛爭:“漢遺單于書,以尺一牘,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所以遺物及言語云云。中行說令單于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倨驁其辭曰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云云。”匈奴雖然利用和親帶來的寬松的外部環境在漢文帝四年(前176年)實現了對包括西域在內的北部草原地區的“大一統”,但在其后和西漢八十余年的戰爭中并沒有取得最后勝利,反而是在甘露三年(前51年),“單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宮,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匈奴正式成為西漢的“藩臣”。其后作為“藩臣”的匈奴開始具體實施在西漢“大一統”思想主導下藩屬體制中的接受冊封、納質、納貢等規定,甚至“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呼韓邪單于的這一上書雖然有向西漢王朝皇帝表忠心的意味,但也體現出匈奴人對西漢“大一統”政治秩序的認同。
兩漢時期游牧族群對漢朝“大一統”提出“挑戰”的是“五胡”中的兩個,一是兩漢之際的匈奴,一是東漢后期的鮮卑。匈奴在稱臣西漢的過程中勢力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而在經歷了和王莽新朝的武力對峙后,匈奴單于面對中原的亂世局面,有了擺脫稱臣狀況的想法并付諸實施,具體表現為匈奴單于對更始皇帝冊封的回絕。更始二年(24年),更始帝遣中郎將歸德侯颯攜單于漢舊制璽綬出使匈奴,但遭到了匈奴單于輿的明確拒絕,理由是:“匈奴本與漢為兄弟,匈奴中亂,孝宣皇帝輔立呼韓邪單于,故稱臣以尊漢。今漢亦大亂,為王莽所篡,匈奴亦出兵擊莽,空其邊境,令天下騷動思漢,莽卒以敗而漢復興,亦我力也,當復尊我!”如果說基于東漢時期匈奴分裂為南北二部,南匈奴接受東漢使匈奴中郎將和度遼將軍的直接管轄,匈奴單于輿的這一表述并不能代表東漢時期匈奴的整體情況,那么“當復尊我”的意識在兩晉時期的匈奴人劉淵身上不僅扎根了,且完全轉化為對傳統“大一統”思想的繼承。鮮卑對東漢“大一統”的“挑戰”則在檀石槐回絕東漢的冊封與求和親上體現得最為明顯。延熹年間(158—168年),鮮卑檀石槐勢力強盛,“朝廷積患之, 而不能制,遂遣使持印綬封檀石槐為王,欲與和親。檀石槐不肯受,而寇抄滋甚。乃自分其地為三部,從右北平以東至遼東,接夫余、貊二十余邑為東部,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余邑為中部,從上谷以西至敦煌、烏孫二十余邑為西部,各置大人主領之,皆屬檀石槐”。“不肯受”已經充分體現出檀石槐對納入東漢“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抗拒態度,而其后的拓跋鮮卑人則在檀石槐的基礎上通過實踐建立了一統中華大地北部地區的北魏王朝。
兩晉時期被稱為“五胡”的匈奴、鮮卑、羯、氐、羌因為內遷到中原地區,直接受到“大一統”思想的影響,在普遍認同的同時也將“大一統”思想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且將其付諸實踐。從“五胡”對“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沖擊看,以劉淵為代表的匈奴人是先行者,建立前秦的以苻健、苻堅為代表的氐人是“大一統”思想的積極實踐者,而成就顯著者則是建立北魏的拓跋鮮卑人。
《晉書》載,劉淵其人“幼好學”,“尤好《春秋左氏傳》《孫吳兵法》,略皆誦之”。《春秋左氏傳》等儒家典籍是“大一統”思想的宣傳載體,深受其熏陶的匈奴人劉淵的政治理想也由此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自言“大丈夫當為漢高、魏武,呼韓邪何足效哉”,說明劉淵已經超越一個匈奴人應有的復國意識而視“大一統”為最高政治追求。劉淵不僅完全接受了“大一統”思想,且將其付諸實踐,假托為劉氏后裔,稱“昔漢有天下久長,恩結于民,吾漢氏之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紹,不亦可乎”,于永嘉二年(308年)十月即皇帝位,改元永熙。其即位詔書言:“黃巾海沸于九州,群閹毒流于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勃,曹操父子兇逆相尋……自社稷淪喪,宗廟之不血食四十年于茲矣。今天誘其衷,悔禍皇漢,使司馬氏父子兄弟迭相殘滅。黎庶涂炭,靡所控告。孤今猥為群公所推,紹修三祖之業。”劉淵完全是以“大一統”繼承者的身份出現的,其對“大一統”的實踐不僅結束了西晉的短暫“一統”,也為東漢以來進入中原地區的羯、氐、羌和鮮卑等起到了榜樣作用,它們紛紛在中原地區建立政權,此即以匈奴人劉淵為開端而先后出現的未列入歷代王朝系統的“五胡十六國”。而從史書的記載看,這一時期出現在中華大地上的政權遠遠超出了十六國,有學者統計為20個。
永和七年(351年),氐人苻健在長安稱天王、大單于,國號大秦,翌年稱皇帝。升平元年(357年),苻堅依靠武力獲得大秦皇位,不僅提出了“黎元應撫,夷狄應和”的治國方略,任用中原士人王猛等,“課農桑,立學校”,實現了對北方地區的統一,而且以“吾統承大業垂二十載,芟夷逋穢,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為由,在太元八年(382年)興兵南下,發動了以滅亡東晉、實現“大一統”為目標的淝水之戰。盡管戰爭以前秦的徹底失敗而告終,并導致前秦的迅速敗亡,漢文中也出現了 “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等諷刺成語,但苻堅所追求的“混一六合”的戰爭目的是傳統“大一統”思想的核心內容,這是難以否認的。也就是說,前秦不僅繼承了“大一統”思想,而且將其付諸行動,淝水之戰即是其具體實施的結果。前秦構建“大一統”王朝的努力雖然失敗了,且前秦之后的北方地區又呈現分裂的狀態,但氐人對“大一統”的繼承與實踐追求為拓跋鮮卑人所繼承,拓跋鮮卑人建立的北魏在“大一統”思想的指導下不僅實現了對北方地區的“一統”,而且通過“孝文改制”將“大江以北皆戎狄之鄉”變為了“衣冠人物盡在中原”,其“中華”身份得到了南朝士人的一定認同,而記錄其歷史的《魏書》也得以位列 “正史”系列。
在傳統的話語體系中,“五胡”不屬于“中國”,故有“五胡亂華”之說,但不可否認的是 “五胡”內遷致使“關中之人百余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不僅導致中原地區的人群結構發生了變化,而且其建立的眾多政權也填補了中華大地北部的政治真空。因此,所謂“亂華”應該指對“大一統”天下秩序帶來的混亂,而“五胡”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實踐也并非對漢代以來形成的“大一統”天下秩序簡單的全盤接納,而是有很多創新的內容,并非“漢化”一詞能準確而完整地揭示的,將其對“大一統”的繼承與實踐視為對“中華”的重塑似乎更為恰當。從匈奴人劉淵偽托“漢氏之甥”建立漢政權,到鮮卑人建立北魏,以 “五胡”為代表的游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發展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惟德所授”,“五胡”也可以成為“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核心。“夷狄”是否能夠成為“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核心是“五胡”所建政權謀求正統性遇到的關鍵問題。匈奴人劉淵給出的解釋是:“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東夷,顧惟德所授耳。”氐人苻堅亦曰:“帝王歷數,豈有常邪,惟德之所在耳!”鮮卑人禿發烏孤則說:“帝王之起,豈有常哉!無道則滅,有德則昌。吾將順天人之望,為天下主。”“五胡”的這些認識雖然因為東晉和南朝的存在以及“五胡”所建政權并未真正實現中華大地的“大一統”而沒有得到廣泛認同,卻為“大一統”思想增添了新內容,并為其后邊疆族群所建政權爭奪中華大地的正統提供了借鑒。
二是,“大一統”的“天下”由“華夷(胡)”構成,但“華”“夷”指稱的對象出現了變化,失去了固定所指而成為了政治性詞語。《春秋》所主張的“內諸夏而外夷狄”是維護以“諸夏” 為核心的“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所以晉人江統撰寫《徙戎論》,提出將內遷中原地區的“五胡”外遷以維護西晉“大一統”政治秩序,“五胡十六國”追求的“大一統”理想雖然也包括“諸夏”與“夷狄”,但對“夷狄”的認定則出現了明顯變化,大致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一是視自己為“諸夏”后裔,匈奴人劉淵偽托為“漢氏之甥”且“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而氐人苻氏、鮮卑人慕容氏和羌人姚氏則分別追溯其祖先為“其先蓋有扈之苗裔”,“其先有熊氏之苗裔”,“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等,而將東晉和南朝則視為“夷”,《魏書》在“島夷”名下為其立傳即為突出表現。二是視“胡人”為“國人”。羯人石勒即明言“朕出自邊戎,忝君諸夏”,且嚴令“不得侮易衣冠華族。號胡為國人”。更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五胡”都稱呼自己的政治對手為“夷”,但將“混六合以一家”視為政治理想。“以一六合”并非慕容鮮卑人獨有的意識,氐人苻堅在回應反對其興兵東晉的大臣時也言:“今四海事曠,兆庶未寧,黎元應撫,夷狄應和,方將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汝其息之,勿懷耿介。”苻堅等對傳統“大一統”思想的發展為后世唐太宗所繼承,為盛唐文明的出現奠定了基礎。
三是,實現“大一統”的“帝王”“以四海為家”。在漢朝人的“大一統”思想中,盡管在劉邦時期也有“天子以四海為家”的說法,但更具體的說法是“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而其具體范圍則是《漢書·地理志》所記述的在先秦時期九州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郡縣區域。隨著“混六合以一家”的提出,“五胡”的“大一統”思想繼承了西漢初期的“四海為家”的觀念,將其范圍拓展到包括“夷狄”分布的“四海”,在《魏書》中可以看到“四海咸泰,天下一家”;“朕既以四海為家,或南或北,遲速無常”;“今陛下以四海為家,宣文德以懷天”等等。“五胡”“大一統”思想的這一變化,也為唐王朝所直接繼承,用于指導“大一統”王朝的構建。
四是,“五胡”所建立的“大一統”政治秩序也能夠代表“中華”。由于失去了對黃河流域這一傳統“中國”區域的有效控制,東晉和南朝士人難以再利用“中國”一詞來質疑“五胡”政權的合法性,于是“中華”成為“大一統”政治秩序的代稱,而“五胡”則被認為是這一政治秩序的破壞者,即所謂“中華所以傾弊,四海所以土崩”;“自強胡陵暴,中華蕩覆,狼狽失據”;“防夷狄之亂中華”;“傳至魏、晉,中華覆敗,沉沒戎虜,績、蕃舊器,亦不復存”等充斥于史書。然“五胡”也并不認為東晉和南朝代表“中華”,在他們看來“五胡”所建政權才是“中華”。史載“自南偽相承,竊有淮北,欲擅中華之稱,且以招誘邊民,故僑置中州郡縣”;“唯我皇魏之奄有中華也,歲越百齡,年幾十紀”等,即明證。而至中大通元年(529年)南梁大臣陳慶之出使洛陽之后觀念的改變則顯示“中華” 所指對象在南朝士人心目中已經開始有了改變:“吾始以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鄉,比至洛陽,乃知衣冠人物盡在中原,非江東所及也,柰何輕之?”“衣冠人物”作為“中華” 的另類表述被給予了北魏治下的中原,一方面體現著陳慶之觀念的變化,另一方面也是對北魏為“中華”的認同。
鮮卑人所建北魏位列歷代王朝之中,既是以匈奴為首的“五胡”繼承與實踐“大一統” 思想的結果,也是盛唐文明得以出現的基礎。更值得關注的是游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展并沒有止步于此,其后的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都持續繼承并在實踐中發展著“大一統”思想。
二、對“中國”的一統:從突厥、契丹、女真到蒙古
公元534年,北魏分裂為東魏、西魏,公元550年再為北齊、北周取代,公元581年楊堅在北周基礎上建立的隋朝實現了中華大地的“大一統”,而公元618年代隋而立的唐朝將 “大一統”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通過羈縻府州的設置將北部草原地區的游牧族群納入“大一統”體制之中。唐朝統治者有游牧族群的血統,且唐朝間接源于游牧族群所建政權,其人之所以能夠構建包括游牧族群在內的“大一統”體制,應該和繼承了“五胡”的“四海為家”“混六合以一家”觀念存在一定聯系。值得進一步關注的是,雖然被納入隋唐構建的 “大一統”體制之中,但游牧族群對“大一統”的追求并沒有消失,自隋唐至元代重演了三國至隋唐時期的“故事”:東突厥汗國扶植中原勢力,中經契丹和女真將北部中原地區納入草原“大一統”,蒙古建立的元朝則實現了中華大地的“大一統”,明顯不同的是主導者換成了游牧族群。
盡管在隋朝立國之初突厥曾經發動數次對隋朝的大規模進攻,但至仁壽三年(603年)達頭可汗兵敗漠北,隋朝冊封的啟民可汗實現了對草原地區的一統,被納入隋朝的“大一統”體制之中。突厥人對“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的“大一統”思想有著清楚的認識,于是隋末唐初將其付諸實施,開始構建以突厥為核心的“大一統”體制。《通志·四夷傳》載:隋末唐初的突厥汗國“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之有也”。“薛舉、竇建德、王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僭尊號,北面稱臣,受其可汗之號。東自契丹,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大唐起義太原,劉文靜聘其國,引以為援。”遺憾的是,突厥人構建起來的這一體系只是曇花一現,貞觀四年(630年)在與李淵所建唐朝的持續抗爭中隨著東突厥汗國的覆滅而土崩瓦解。
突厥人之后,薛延陀、后東突厥汗國以及回紇(鶻)汗國雖然先后實現了對草原游牧族群的一統,但并沒有能力繼承和實踐傳統的“大一統”思想,反而是長期蟄伏在唐朝“大一統”體制中的契丹在唐朝消失的同年實現了建國,進而繼承了突厥人的做法,將構建“大一統”王朝的實踐指向了中原農耕地區。公元907年,耶律阿保機稱帝建立遼朝,受到“大一統”思想影響,一度想進軍中原,成為“天下共主”,但公元917年在幽州被后唐沙陀突厥人李存勖大敗,發出“天未令我到此”的感嘆而打消了入主中原、構建“大一統”王朝的愿望。其后代耶律德光則在天福元年(936年)扶持石敬瑭即皇帝位,“國號晉。以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云、應、新、媯、儒、武、寰州入于契丹”。扶持中原政權的做法雖然在趙匡胤建立宋朝結束“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后,失去了繼續實施的基礎,但與宋朝爭奪“天下共主”依然是影響遼宋雙方關系發展的主導思想。宋朝和南朝不同,由于實現了中原地區的一統,放棄了“中華”轉而依靠詮釋“中國”來謀求“天下共主”,有關“中國”和 “正統”的討論由此成為宋人關心時政的熱門話題,石介撰的《中國論》、歐陽修撰的《正統論》即其中的典型代表。以往有學者以“民族主義”的視角對宋遼金及西夏對“中國”的爭論進行解讀似乎并不準確,且不說“民族主義”是后人的思想,就其內容而言也是從 “中國”(地域)出發來論證宋朝的正統性,并非“民族主義”。如《中國論》開篇即言:“夫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但是,契丹人雖然只占據了燕云十六州而沒有一統中原的地利優勢,卻自認為“出自炎帝”,且依靠實力與宋朝博弈來獲取正統。博弈的最終結果是“澶淵之盟”的出現。景德元年(1004年)遼圣宗與蕭太后親率大軍南下,宋真宗接受宰相寇準的建議親臨澶州督師作戰,最終雙方以“大宋皇帝”“大契丹皇帝”的對等身份交換“誓書”,確定宋朝給予遼“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雙方“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如果說“澶淵之盟”的出現體現了契丹人和宋人對正統的爭奪勢均力敵,那么作為后來者的女真人則取得了絕對優勢。
政和五年(1115年),女真人完顏阿骨打在會寧即皇帝位,“國號大金,改元收國”。金朝最初以取代遼朝為政治取向,于是在七年(1117年)和北宋達成了以攻取燕京為目的的“海上之盟”。金與宋聯合取得燕京的結果則出乎意料,在奪取燕京過程中北宋呈現的衰弱狀態促使金軍在宣和七年(1125年)開始大舉南下并滅亡了北宋。只是,盡管女真人也有契丹人阿骨打“今欲中外一統”的理想,但在具體實踐中則因缺乏執行力度而沒有顯著效果,且在南宋皇帝趙構“愿去尊稱,甘心貶屈,請用正朔,比于藩臣”的情況下,先后“立張邦昌為楚帝”、立劉豫為齊國皇帝,最終沒有實現對南宋的一統。因此,相比較而言,女真人的做法雖然較契丹人有一定程度的發展,但“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為正統”的理想只有“正統”地位隨著南宋皇帝自稱“藩臣”和《金史》位列“正史”才得以實現,而“混一天下”則止步于秦嶺—淮河一線,并沒有真正實現中華大地的“大一統”,這一重任則留給了后來崛起于草原地區的蒙古人。
在金朝統治下崛起的蒙古于公元1206年建國。“天下土地寬廣,河水眾多,你們盡可以各自去擴大營盤,征服邦國”,這是成吉思汗的“大一統”思想。在這一思想的主導下,天興三年(1234年),蒙古滅亡金朝,其后將兵鋒指向南宋,至元十六年(1279年)南宋衛王趙昺投海自盡,蒙古人實現了對中華大地的“大一統”。建立明朝的朱元璋對蒙古人 的“大一統”的評價是“混一華夏”,而《元史·地理志》作者則認為:“自封建變為郡縣,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咸不逮元。……若元,則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這可以視為后人對蒙古人在突厥、契丹、女真等游牧族群所建王朝在持續不斷對“大一統”繼承與發展基礎之上終于實現的包括“中國”在內的“大一統”實踐結果的認同。而更值得關注的是,盡管這一時期“天子”依然是“大一統”政治秩序的核心這一根本原則沒有變化,但游牧族群在繼承和實踐 “大一統”的過程中也賦予其新的內涵,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游牧族群也可以繼承和實踐“大一統”思想。如果說東晉時期“五胡十六國”對 “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實踐并沒有得到認同,突厥汗國在隋末唐初對中原割據勢力的扶持也尚不足以視為對傳統“大一統”的繼承和實踐,那么契丹、女真在突厥之后所作的努力則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記錄遼朝歷史的《遼史》和記錄金朝歷史的《金史》位列“二十四史”,是其“正統”地位得到后世認可的主要標志。而遼朝和宋朝互稱“正統”,南宋皇帝直接向金朝稱“藩臣”則是當代即得到認同的重要標志。以“恢復中華”為旗幟的朱元璋盡管認為蒙古人實現中華大地的“大一統”是“華風淪沒,彝道傾頹”,但給忽必烈建立元朝的評價是“混一華夏”,并將其供奉在歷代帝王廟,這依然是對其“大一統”地位的承認。
二是“大一統”天下涵蓋的范圍在唐代基礎上有了進一步拓展。在遼、金實現局部一統的基礎上,元朝實現了更大范圍內的“大一統”。《元史·地理志》載:元朝之“大一統”,“其地北踰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蓋漢東西九千三百二里,南北一萬三千三百六十八里,唐東西九千五百一十一里,南北一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元東南所至不下漢、唐,而西北則過之,有難以里數限者矣。”《元史》為明朝的創建者朱元璋下旨所撰,其對元朝“大一統”疆域的認定應該說代表著明代人的主流認識,也是對元朝繼承與實踐“大一統”思想的認同與肯定。
三是在“混六合以一家”的基礎上對傳統“華夷”觀念作出了顛覆性突破。如果說宋朝因為恢復了對“中國”(中原地區)的一統而重新拿起“中國”作為爭奪正統的武器,而契丹則以“出自炎帝”相抗衡,金朝則基于“自建炎以來,中國非宋所有”的現實情況直接自稱為“中國”,那么元朝實現“大一統”之后,將“天下百姓”按照降服蒙古和元朝的時間先后分為四等,即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南村輟耕錄·氏族》對四等人中的蒙古72種、色目31種、漢人8種有較詳細的記載,而官員任用和法律制度等諸多方面也有針對四等人實施不同政策的規定,體現了蒙古人從政策層面上徹底放棄了“華”“夷”的劃分,為“大一統”思想賦予了全新的內容。
從突厥汗國扶持中原分裂勢力到蒙古人所建元朝實現中華大地的“大一統”,游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在具體實踐中不斷發展,而蒙古人更是在契丹、女真基礎上有了更大發展,不僅拓展了“大一統”的范圍,而且突破了傳統的“華夷”界限,而蒙古人對“大一統”的這一發展對于中華大地上人群的重新聚合影響巨大,突出表現是:進入中原地區的契丹、女真、渤海等加快了與“漢人”融為一體的步伐,而南部地區的眾多人群則在“南人” 的旗幟下實現了凝聚,這兩部分人經過明朝的進一步整合,有了“明人”或“中華人”的稱呼,最終發展為今天的漢族。與此同時,在四等人觀念主導下的蒙古、回回等也在元朝“大一統”的狀態下實現著凝聚,為草原地區的蒙古化和回族的誕生提供了牢固基礎。也就是說,作為“大一統”觀念組成部分的傳統夷夏觀的變化,不僅導致了一些民族的消失,也促進了一些族群的凝聚與壯大并最終促成了新民族的形成,而這種族群融合和族群分布格局的巨大變化對于中原和邊疆關系一體化趨勢起到了凝固作用,并為明清時期“大一統”思想增加了新的內容,提供了更有利的實踐環境。
三、繼承與完善:清朝對“大一統”思想的改造與實踐
公元1368年以“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為號召取代元朝的朱元璋明確提出:“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明朝的“大一統”思想回歸傳統,盡管《明史·地理一》稱明朝的疆域“東起朝鮮,西據吐蕃,南包安南,北距大磧,東西一萬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萬零九百四里”而有夸大成分,但并沒有涵蓋北方遼闊的草原地區,且“華夏”“中國”與“夷狄”“胡虜”等詞語也重新進入明朝有關“大一統”思想的討論和具體實踐中。公元1644年,崇禎皇帝在李自成軍隊的威逼下自縊而死,標志著農耕族群所建王朝結束了對“大一統”思想的實踐。同年,崛起于東北地區的滿洲則趁機興兵入關,實現了對中華大地的“大一統”,為了建構“大一統”王朝,對以前歷朝各代“大一統”思想及其實踐活動進行了總結,其“大一統”思想在皇太極時期萌芽,經過順治、康熙、雍正時期的不斷發展,最遲在乾隆時期已經完善,其外在標志即《大清一統志》的編撰完成,將清朝統治者的“大一統”思想具體物化了。不管獲得“天錫至寶” (傳國玉璽)是否是皇太極的“一統萬年之瑞”,但天聰十年(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之后的皇太極君臣已經普遍認為“一統基業,已在掌握中矣”,說明構建“大一統”王朝已經成為清朝統治者的理想追求。順治五年(1648年),定鼎燕京之后的順治皇帝詔諭西藏使臣“方今天下一家,雖遠方異域亦不殊視”,“一如舊例不易”,儼然已經取代明朝成為 “中國正統”,而康熙皇帝則于二十五年(1686年)設置了“一統志館”開始編撰《大清一統志》,并明確宣稱“朕為天下'大一統’之主”,意欲將自己的“大一統”觀念及其實施效果展示給世人,遺憾的是當時并沒有對“大一統”觀念作系統闡述,而《大清一統志》的成書 則延續到了乾隆五年(1740年)。不過其子雍正皇帝撰著了《大義覺迷錄》,對清朝的“大一統”思想作了系統詮釋,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清朝的“大一統”思想。作為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個王朝,清朝的“大一統”思想并不是對歷代王朝“大一統”的簡單承襲,而是在歷代王朝“大一統”觀念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是集大成者,突出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重新詮釋“大一統”思想并從中確立清朝的“中國正統”地位。清朝繼承了傳統 “大一統”思想的核心內容,并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明確認定為“大一統”之義。與此同時,清朝統治者也并沒有避諱其源出“東夷”的身份,而是將“滿洲”定義為“猶中國之有籍貫”,進而認為“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懷保萬民,恩加四海,膺上天之眷命,協億兆之歡心,用能統一寰區,垂庥奕世。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借此為清朝乃“中國正統”申辯,并視清朝為歷代王朝的延續,不僅為“中國之主”,也為“中外臣民之主”,而且讓“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之在我朝”。清朝統治者對傳統“大一統”觀念的詮釋并不是只有停留在敕令中的零星闡述,也有系統的論述,雍正皇帝專門撰著《大義覺迷錄》系統闡述清朝乃“中國正統”,并將《大義覺迷錄》刊刻“頒布天下各府州縣遠鄉僻壤,俾讀書士子及鄉曲小民共知之”。清朝的“大一統”已經突破了傳統“中國”和“華夷”的范圍,其 “天下”已經拓展為包含“中外”的“天下”,視野更為宏大,更重要的是這種觀念已經由一種理想逐漸演變為現實中以清朝皇帝為核心的“大一統”王朝的政治秩序。
二是通過《大清一統志》的編撰來明確“大一統”天下的范圍。對“天下”范圍缺乏明確的界定,是今人將中國傳統“大一統”觀念歸為理想進而否定的最主要原因,但他們忽略了這種情況并不是貫穿始終的。在傳統“大一統”觀念中“天下”是一個動態的范圍,而隨著元朝一統志的出現,其性質也發生了改變,尤其是清朝在元明基礎上對一統志的認識和實踐已經完全不同,成為其“大一統”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實現對中華大地的有效管轄在清朝統治者觀念中是“大一統”完成的重要標志,康熙皇帝建孝陵神功圣德碑記順治皇帝功績即有“由是下楚蜀,平浙閩、兩粵滇黔,數年之內以次掃蕩,遂成'大一統’之業”之句。由此清朝繼承和發揚了元朝撰寫一統志的做法,并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設置一統志館專門負責《大清一統志》的編撰。乾隆五年(1740年)編撰完成的《大清一統志》 是清朝將“大一統”觀念付諸實施并明晰化的體現:“圣祖仁皇帝特合纂輯全書,以昭'大一統’之盛。卷帙繁重,久而未成。世宗憲皇帝御極之初,重加編纂,閱今十有余載,次第告竣。自京畿達于四裔,為省十有八,統府州縣千六百有竒。外藩屬國,五十有七。朝貢之國,三十有一。星野所占,坤輿所載,方策所紀,憲古證今,眉列掌示,圖以臚之,表以識之。”用一統志的方式將“大一統”天下明晰化,雖然是元明兩朝就有的做法,但就范圍和內容而言理想與現實還是存在較大差距。清朝對“大一統”的論述更加具體化細致化,并通過續修和重修《大清一統志》將清朝實現和鞏固統一的過程及時完整地記述下來,以彰顯清朝乃開創“大一統”盛世之王朝。也就是說,清朝對“大一統”天下的認識既有對歷代王朝的繼承和與前代“大一統”王朝疆域的對比,同時也有基于清朝開疆拓土的實際的發展,即如雍正皇帝所言:“中國之一統始于秦,塞外之一統始于元,而極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傳統“大一統”觀念相比,清朝的“大一統”觀念減少了很多理想的色彩,也更有說服力。
值得特別提及的是,雖然不斷強調清朝皇帝乃“中外之主”,但清朝也在《大清一統志》所記述的疆域范圍內試圖明確直接管轄的范圍,這一過程是從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和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開始的,試圖將“天下”明晰化。雍正、乾隆兩朝則接續了劃界的做法,通過和俄羅斯簽署《布連斯奇界約》《恰克圖界約》《修改恰克圖界約第十條》《恰克圖市約》等,明確了東北和北部與俄羅斯的邊界。清朝的這一做法,一方面在前代基礎上拓展和明晰了傳統“大一統”思想中“天下”的范圍,另一方面也將傳統“大一統”思想通過實踐與近現代國際法理論實現了一定程度的接軌,使其“大一統”疆域具有了現代主權國家的性質。
三是強調“一體”,消弭“華夷中外”之間的界限,塑造“臣民”群體。和以前的歷朝各代一樣,清朝的“大一統”思想中也有“華”“夷”的區分,也不避諱“滿洲”屬于“東夷”的認定,但將其定性為具有地域性質的“籍貫”,而且試圖在“天下一統、華夷一家”的前提下將“天下民人”塑造為清朝“大一統”治下的“臣民”。
或許是對“一體”有著深刻的認識,在記錄清朝歷史的《清實錄》中“一體”一詞出現過8435次,使用的范圍十分廣泛,其中有不少是專門針對族群關系而言的。皇太極曾言:“滿漢之人,均屬一體” “漢人、滿洲、蒙古一體恩養”。康熙皇帝曾言:“朕視四海一 家、中外一體。”而雍正皇帝在前代繼承上不僅說“云、貴、川、廣、猺獞雜處,其奉公輸賦之土司,皆當與內陸人民一體休養”,“滿洲、漢軍、漢人,朕俱視為一體并無彼此分別”,而且在《大義覺迷錄》中對“華夷中外之分”帶來的危害作了系統分析和有力批駁:“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殊視?而中外臣民,既共奉我朝以為君,則所以歸誠效順,盡臣民之道者,尤不得以華夷而有異心。”雍正皇帝在總結前代國家治理思想和實踐的基礎上認為只有分裂時期才強調華夷之別:“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此地丑德齊,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詆南為島夷,南人指北為索虜。在當日之人,不務修德行仁,而徒事口舌相譏,已為至卑至陋之見。今逆賊等,于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豈非逆天悖理,無父無君,蜂蟻不若之異類乎?”更值得關注的是,雍正皇帝將強調華夷之別產生的嚴重后果上升到影響“大一統”王朝是否能夠實現方面,并且和疆域的規模聯系在一起。雍正認為:“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至于漢、唐、宋全盛之時,北狄、西戎,世為邊患,從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當然,乾隆皇帝對前代皇帝的做法也不是全盤否定,也給出了肯定的認識和評價:“夫人主君臨天下,普天率土,均屬一體。無論滿洲、漢人未嘗分別,即遠而蒙古蕃夷亦并無歧視。本朝列圣以來,皇祖皇考,逮于朕躬均此公溥之心,毫無畛域之意,此四海臣民所共知共見者。
從雍正和乾隆皇帝的闡述不難出,面對多民族國家的實際和傳統“大一統”觀念中的模糊認識,清朝統治者試圖努力彌合族群之間的差異,而其最終目的是塑造“中國臣民”,由此,彌合族群差異和塑造“臣民”就成為了清朝“大一統”觀念的主要內容,這是對傳統“大一統”觀念的發展。
四是強調“大一統”,追求政治秩序的一體化。“六合同風”是傳統“大一統”思想所追求的最高政治目標,但就其實施情況看,最初主要實施于被稱為“中國”的中原地區。而隨著“中國”這一天子直接管轄區域的不斷擴大,其實行的范圍也不斷向邊疆拓展。如果說唐朝通過建立都護府體制下的羈縻府州制度對邊疆嘗試進行有效管轄是對傳統“因俗而治”的一種突破,那么元代行省制度的建立則是在此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代表著邊疆與內陸政治一體化的發展趨勢,而明朝將“用夏變夷”觀念廣泛使用于邊疆治理,其目的則是謀求實現邊疆與內陸在文化上的一體化。實現中華大地更大范圍“大一統”的清朝,則在總結前代治理經驗的基礎上從政治、經濟和文化諸多方面謀求“大一統”國家治理的一體化,進而也構成了清朝“大一統”觀念的主要內容。
如上所述,“一體”是清朝統治者經常使用的詞,在國家治理過程中盡管“滿洲根本”是其國策,而“因俗而治”也時常出現在史書記載中,并被不少學者視為清朝邊疆治理的總方針,但對一體的追求也是清朝國家治理中無處不在的,如雍正皇帝所言:“中外者,地所畫之境也;上下者,天所定之分也。我朝肇基東海之濱,統一諸國,君臨天下,所承之統,堯舜以來,中外一家之統也。所用之人,大小文武,中外一家之人也,所行之政,禮樂征伐,中外一家之政也。”雖然在雍正皇帝的表述中沒有出現“一體”,但“一家之統”“一家之人”“一家之政”的表述是對一體最好的詮釋。清朝對一體的追求突出體現在以下幾個主要方面:
其一,放棄了自戰國以來人為設置的阻隔游牧人群和農耕人群交往的長城防御體系,用盟旗制度對蒙古各部實施有效管轄。先秦時期出現的長城在秦漢時期是傳統“大一統”的北部界線,唐朝雖然突破了傳統觀念的限制在草原地區設置燕然等都護府管理眾多羈縻府州,但明朝回歸傳統,又重新構筑起以長城為主體的九邊防御體系,阻斷了與蒙古各部的交流,雙方在長城防御線展開的博弈幾乎構成了明代北疆歷史的主要內容。定鼎北京后的清朝,因為以前和蒙古存在著通過聯姻確立起來的政治關系,對長城防御體系有著和明朝統治者完全不同的認識,尤其是康熙皇帝,他認為:“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專恃險阻,秦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寧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敢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 在有大臣建言修繕長城時,康熙皇帝就有如下一段表述:“昔秦興土石之工,修筑長城,我朝施恩于喀爾喀,使之防備朔方,較長城更為堅固。”聯姻與設置盟旗等就成為了清朝蒙古政策的主要內容,蒙古不僅成為了北部邊疆的守衛者,也成為了清朝駐守各地的重要依靠力量。長城防御體系的放棄對古代中國維持“大一統”王朝疆域穩定而言是一次革命,棄“專恃險阻”而“修德安民”則構成了清朝維持“大一統”疆域穩定的重要政策特點。這是對傳統“大一統”觀念的極大發展,不僅有助于中國疆域的形成與發展,也為中原農耕族群和北疆草原游牧族群的交往交流交融及中華民族的凝聚與發展掃除了人為的和地理的障礙。
其二,管理方式的一體化努力。以漢武帝為開端,強盛時期的王朝往往在“大一統”的旗幟下積極實施對邊疆的經略,由此,歷代王朝對邊疆的治理呈現出與內陸一體化的趨勢,但沒有哪個王朝像清朝一樣如此大規模地謀求管理方式的一體化,南部土司地區的改土歸流表現得最為突出。對南部邊疆的管理,盡管早在秦朝實現一統后將郡縣推行到南部邊疆地區,但并沒有深入底層民眾,故而自元朝開始改為有羈縻色彩的土司制度。面對這一情況,雍正皇帝提出了“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的質疑,為了維護“大一統”政治格局,使“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 '大一統’之在我朝。悉子悉臣,罔敢越志者也”,改變阻礙中央政令暢通的土司制度也由此成為必然的選擇,自雍正時期開始的大規模改土歸流就是在這一觀念的主導下進行的。故而有學者認為:“對封建統治來說,當初設置土司是求得在全國發展不平衡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間接統治,而改土歸流則意在取代土司,進一步實現對這一地區的直接統治。雍正朝的改土歸流即突出地表明了這一根本目的。”管理制度的一體化趨勢在清朝邊疆管理體制的變化中也有明確的體現,在明朝羈縻衛所基礎上確立軍府制度,雖然又針對不同地區實施了盟旗制度、伯克制度等不同的管理方式,依然打著“因俗而治”的招牌,但在具體的治理過程中無不凸顯著國家治理能力的強勢介入,其介入程度和傳統的“守在四夷”相比有著天壤之別,較元朝的行省也是巨大的發展。清末新政時期的邊疆管理方式由軍府向省建制的改革盡管有被迫的成分在內,但也是前中期一體化觀念在邊疆管理方式上具體實踐的結果。
其三,法律制度的一體化。如果說管理體制的一體化只是在南部地區的改土歸流方面表現突出,那么法律制度的一體化則處于背后和深藏不露的狀態。從表面上看,清朝十分注重通過法律制度建設的規范以加強對“大一統”國家的治理,先后制定了《大清律例》《理藩院則例》《蒙古律例》《番例條款》《回疆則例》《西寧青海番夷成例》《酌定西藏善后章 程十三條》《欽定西藏章程》等諸多法律制度,目的是推動“大一統”國家治理由傳統的王治向法治轉變。這些法律制度建設,雖然有體現“大一統”的《大清律》,但更多的則是針對蒙古、回疆、西藏等具有地方特點的法律制度,看起來似乎與清朝統治者所宣揚的“因俗而治”吻合。豈不知這些地方性法規以確立清朝的絕對統治為根本原則,在具體實行過程中也往往貫穿著《大清律》的原則。追求法律制度的一體化實際上早在入關之前就存在,主要是針對蒙古東部各部的管理。天命七年(1622年)二月,努爾哈赤在宴請蒙古科爾沁王公時即說:“今既歸我,俱有來降之功,有才德者固優待之,無才能者亦撫育之,切毋萌不善之念,若舊惡不悛,即以國法治之。”而天聰三年(1629年)正月,皇太極也“敕諭于科爾沁、敖漢、柰曼、喀爾喀、喀喇沁五部落,令悉遵我朝制度”。康熙六年(1667年)頒布的《蒙古律例》有關禮儀制度的規定即明確了清朝統治者和蒙古王公的臣屬關系,并規定理藩院是管理蒙古各部的主要機構。
盡管有《回疆則例》,但在具體案件的處理上清朝統治者也存在著意欲將《大清律》使用于回疆進而從法律制度上實現一體化的企圖。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清朝平定大小和卓之亂,“各部歸一”,乾隆皇帝即有“今為我屬,凡事皆歸我律更章”的表述。《清高宗實錄》卷六〇八、六四八記載乾隆皇帝對回疆案件的指示是“非可盡以內陸之法治也”,但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十月有關回人伊斯拉木刺殺和卓案件的處理出現了用《大清律》還是教法(回經)的爭論,最終乾隆皇帝裁決按照后者處理,但指示“此案特因伊斯拉木稍有勞績,是以格外加恩,否則按律定擬,斷不姑寬,仍曉示回眾知之”。由此看,乾隆皇帝的“非可盡以內陸之法治也”似乎可以理解為盡可能“以內陸之法治也”。類似的例證還有很多,這應該是清朝統治者試圖實現法律的一體化的表現。
清朝統治者的“大一統”觀念有對傳統“大一統”觀念的繼承,但更多的是在元明兩朝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而不避諱“東夷”出身和在嚴重影響“大一統”疆域進一步擴大的高度來認識“華夷中外之分”,并將清朝實現“大一統”歸功于沒有此認識,應該是最突出的貢獻。值得說明的是,清朝的“大一統”觀念在鴉片戰爭后也出現了顯著變化。《清德宗實錄》卷五六二光緒三十二年七月戊申條記載了光緒皇帝“立憲”改革的上諭,由其中以下數條可以窺知變化之一斑:“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于實行憲法,取決公論,君民一體,呼吸相通,博采眾長,明定權限,以及籌備財用,經畫政務,無不公之于黎庶。”“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頓武備,并設巡警,使紳民明悉國政,以豫備立憲基礎。”“著各省將軍、督撫曉諭士庶人等,發憤為學,各明忠君愛國之義,合群進化之理,勿以私見害公益,勿以小忿敗大謀,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豫儲立憲國民之資格,長厚望焉。”這種變化亦可以視為中國傳統“大一統”觀念與近現代主權(國民)國家理論的接軌。
總體而言,盡管有公元1840年后鴉片戰爭帶來的大面積國土被列強蠶食鯨吞,但恰如《清史稿》所言:“太祖、太宗力征經營,奄有東土,首定哈達、輝發、烏拉、葉赫及寧古塔諸地,于是舊藩札薩克二十五部五十一旗悉入版圖。世祖入關翦寇,定鼎燕都,悉有中國一十八省之地,統御九有,以定一尊。圣祖、世宗長驅遠馭,拓土開疆,又有新藩喀爾喀四部八十二旗,青海四部二十九旗,及賀蘭山厄魯特迄于兩藏,四譯之國,同我皇風。逮于高宗,定大小金川,收準噶爾、回部,天山南北二萬余里氈裘湩酪之倫,樹頷蛾服,倚漢如天。自茲以來,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莫不稽顙內鄉,誠系本朝。”多民族國家定型于清代,清朝雖然功不可沒,但這一結果是在歷朝各代和邊疆地區存在的眾多王朝和政權更替努力的基礎上實現的,在“大一統”王朝疆域形成、鞏固與維護過程中,清朝對傳統“大一統”觀念的繼承與發展也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