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黛襲
趙姨娘作為賈政的小妾,身邊有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小吉祥,一個叫小鵲。趙姨娘在賈府號稱“苦瓠子”。她的丫頭,自然就是小“苦瓠子”。怎么苦?在出門穿的一件衣服上也要計較。趙姨娘的兄弟沒了,小吉祥要跟著奔喪,但怕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太可惜,就找同樣有點寄人籬下的雪雁借衣服,結果,雪雁指著紫鵑硬是沒借。雪雁倒也不是在乎衣服,而是覺得小吉祥沒什么“好處到咱們前”。小吉祥拿什么好處到瀟湘館呢?憑什么可以和大觀園里的各大丫頭們比呢?襲人出手就是一幅新作的紅裙子,白送給香菱,怡紅院的銀子一個人管控,晴雯的釵環算起來約有三四百金。尊貴低賤,如此明顯,怎叫人心服呢?
不服怎樣?坐以待斃?沒那么傻。小吉祥是盡量在周邊(地位差不多的)揩點油,小鵲呢?
小鵲的來歷,有人猜測是王夫人有意安插到趙姨娘身邊的。我不認同。王夫人對彩霞(也指彩云)親近賈環,和趙姨娘走得近的表現,并不阻止,也不見找茬。這說明,趙姨娘在王夫人心里構不成威脅。也是。一個奴才升上來的姨娘有什么資格和力量和一個女兒是皇妃兒子是全家鳳凰的大家閨秀、正室夫人較量呢?還有人認為是襲人安插,這就更不靠譜了,襲人再能,手也伸不到趙姨娘那里去吧。再說,紅樓夢不是陰謀小說,沒那么多陰謀套路。按一般理解,小鵲應該就是賈府最下層的一個小丫頭,沒背景、不出眾,然后被安排給了趙姨娘。小鵲的確比小吉祥精明。她察覺到了大家族亂紛紛的關系,在這亂紛紛的關系中,她就像生活在陰暗無邊的土里的蟬蛹,自然的就能在盤根錯節中找到有汁水的位置。
自己的主子在賈府地位不高,可是老爺卻經常睡在這里。老爺心頭最大的憂慮是寶玉不好好讀書,晚上來了,說不定就和主子說上幾句。然而老爺卻不知道主子面上小心盡心服侍,心里卻十分嫉妒寶玉的得寵。兩個人在一起,咕咕唧唧的話,這可不就是最難得資源嗎?
這不,老爺又來了。今晚談的可是大事。趙姨娘因彩霞之事開口求賈政。賈政因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賈政的關注點也夠奇怪的,問誰給的,而不是說是誰?這些都被窗外的小鵲聽到了——小鵲偷聽,這是小鵲搞到資源的一個方式。
真有點諜戰人員的影子了。不大膽,沒野心,做不了這事。
小鵲隨即決定把這一信息傳出去。她“擊打”怡紅院的門。是不是動靜太大了?婆子問話也不回答——和這些人沒話說,無視婆子也會付出代價的。還是不夠狡猾。小鵲直往房內來找寶玉——路徑如此熟悉,也沒小丫頭攔著,這表明報信不是第一次;寶玉已經睡下了,晴雯等還坐在寶玉的床邊玩笑,看見小鵲來了,都問,什么事?——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略過晴雯等問話,直接和寶玉對話,但她的信卻又如此模糊不清,寶玉聽到耳朵里大概只剩下,“老爺明日問你話”,能問什么話?就是讀書的事唄,所以寶玉“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但真不是這事)。襲人命留小鵲吃茶——襲人這么做,在我看來,一是禮節;一是有一種天然的警覺,想要弄清那位姨奶奶到底說了什么?
沒奈何,小鵲不敢久留。因是偷著來的,其間的緊張、倉皇是顯而易見的。正因為小鵲這樣,才顯得這個消息更加真切確實。于是,大家都認為明日一定要問寶玉的書了。沒有人提出異議。襲人也沒有。襲人如果真知道具體信息,可能怡紅院就只剩下她忙碌了。但事實上,是整個怡紅院點燈熬油,一片忙亂景象。可無論多么用功,那么多書總不能一時都完成,恰好春燕秋紋叫“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晴雯想出一個辦法,讓寶玉裝病。這個消息第二天傳到賈母那邊,賈母立即徹查大觀園,找出放賭的頭家,那些平日仗著有些權勢放債的媳婦婆子們紛紛落網;這其間,邢夫人又從傻大姐手中拿到了繡春囊,一時又鬧出抄檢大觀園的丑劇。眾丫頭風流云散,死的死,走的走,拉開了紅樓悲劇的大幕。
寶玉等大概不知道關于喜鵲這樣一句俗語:早報喜,中報憂,夜報大禍要臨頭。
照著寶玉的脾氣,打破大門也不會讓小鵲進來。
可是誰能阻擋命運的安排?
假設趙姨娘房中的那扇窗屜的屈戍沒掉下來,賈政和趙姨娘的談話得以繼續,會發生什么?賈政知道王夫人瞞著自己,竟然安排那個有著刁鉆名字的襲人做了寶玉的小妾,且兩年之久,就會恍然找到寶玉不好好讀書,沉溺溫柔世界的原因。因此大發脾氣,冷落寶玉,攆走襲人,也未可知。還有,那個屈戍怎么就在那個時刻掉下來了?大約是小鵲在窗前聽久了,活動一下,不小心碰到了。本來是關乎襲人的命運。但由于小鵲的參與,整件事的演變面目全非,無限擴大——這種結果連努力攀爬的小鵲本人也無法預料到。細思起來,其間包含著多少驚險,多少冤魂,多少可怖的故事。她大約想不到高高在上、看起來風光無限的人,其實站立的某個樹枝,有可能也會一朝崩斷,然后被風雪掩埋,被所有人遺忘。
現在只說報信回去路上的小鵲,大約有那么一點享受著,被人敬奉著的受寵若驚又怡然自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