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張九齡的這首作品于國人來說是家喻戶曉,老少皆知。
特別是首聯兩句起勢開闊雄渾,從望月的觀景順情過渡到思念表達,字詞簡單明白,讀來朗朗上口。從宏大意象連貫到思念遠人,符合人類共情,同時繞開六朝山水詩紛繁富麗的寫法,開創出盛唐山水詩的清新空靈一脈,自成一家。
“海上生明月”,“仄仄平平仄”,是典型的仄起仄收律句?!疤煅墓泊藭r”,“平平仄仄平”,和出句完美“相對”。
“情人怨遙夜”,“平平仄平仄”,是“平平平仄仄”的“錦鯉翻波”變格,和首聯對句是“相粘”的?!熬瓜ζ鹣嗨肌保柏曝曝破狡健?,與第三句相對?!跋Α笔侨肼曌?,所以這里的平仄是完全符合的。
后四句依舊是根據“相粘”、“相對”的原則一直分布,直到最后一句。
因為是仄起不入韻,所以從第二句開始押韻。韻腳字為“時”、“思”、“滋”、“期”,在今天讀來感覺發音有些不同,但在平水韻中都屬于“四支”部平聲,沒有落韻。
再看對仗問題,一般律詩標準是要求中二聯對仗。頷聯“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對得不甚至貼切?!熬瓜Α笔恰巴ㄏ?,和“情人”在詞性上均為名詞,在詞義上卻沒什么相關,不是很工整。后面的“遙夜”與“相思”也類似,堪堪算作“寬對”。
頸聯“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就很工整,屬于“工對”。在格律詩早期和后期,對仗規則都相對寬松。前期是規格未成熟,后期是因為中二聯對仗難住了不少創作者,降低了創作標準。因此律詩只需頸聯對仗——也就是當時稱為“蜂腰對”的格式,就算過關了。
所以從格律詩的律詩要求(平仄、對仗、押韻)來看,張九齡的這首《望月懷古》是一首完全合格的近體詩,五言律詩。
張九齡的詩名低于李杜,甚至王維、孟浩然,并不代表他在詩史上的貢獻小。他的詩風在最后一次貶謫之后成型,盛唐的最大詩派之一——山水詩從張九齡這里發端。
王維、孟浩然、儲光義、常建、韋應物這些著名詩人形成的山水詩派,風格源頭就是張九齡。他不僅僅是寫山水詩的第一人,整個唐代,甚至包括晚唐的山水詩,都帶有他的詩風。
他的詩風就是“清淡”。張九齡寫景,沒有華麗的色彩,而是注重營造空靈澄澈的意境。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下筆全無色彩,也沒有意象堆積,畫面簡單至極,疏闊清朗,淡泊寒涼,呈現出一種“空”的境界。
這首作品應該是寫于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遭貶荊州長史以后,《望月懷遠》這個標題也明確了他賞月思故人的心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首聯起筆,寫景融情,用簡單、疏闊的筆法反映正常人睹月思人的心態。
茫茫的海上升起一輪明月,你我相隔天涯卻能共浴月光。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鳖h聯承續,深化描寫這種情感。
有情的人啊,怨恨夜晚的漫長,通宵無眠,不由得想起親人朋友愛人。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鳖i聯轉換,從思念的愁緒中抽離出來。
滅掉燭火,讓傳達相思的月光充滿房間。披上衣物徘徊,感覺到晨露的濕潤寒涼。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蔽猜撌蘸?,照應到首聯的“天涯共此時”。
不能將這滿手的月光贈送給您,讓人遺憾啊,還是睡去吧,希望能在夢中相會,互吐衷腸。
整首詩起承轉合,殊為流暢,在情感高峰時披衣起身,然后限于兩地分離的無奈,只得寄希望于夢境。
整體情境的描寫,特別是“不堪盈手贈”這種將月光、相思實體化,就好像捧著一掬清泉卻無法抓住,細膩、貼切地寫出了詩人心中感覺。
張九齡的詩風特色“清淡”,衍生出王維的“空靈”和孟浩然的“恬淡”,整個盛唐的山水詩一脈相承。王維把“空靈”發揮到了極致,孟浩然把“恬淡”發揮到了極致,各成大家。
他的作品有著初唐詩向盛唐詩轉變的時代特征,這在詩歌史上的獨特性和意義非同尋常。
為什么這么好的作品,我們雖然稱之為千古名作,卻只把重點放在首聯呢?
個人看法,分析下原因。
一是讀音變化的緣故,這首律詩除了首句字詞簡單明亮,朗朗上口,中二聯到今天來讀固然沒什么不順口,卻遠不如首聯的清朗。特別是韻腳字的發音,會讓很多人用普通話讀的時候,難以找到落腳的重點。
第二個是這首初唐的五律,雖然格律已經很嚴謹,但是在韻律上缺乏變化。前三聯的斷句節奏是一模一樣的:“海上-生-明月”直到“披衣-覺-露滋”,都是采取“2-1-2”的節奏點,缺乏節奏的變化,會讓讀者在吟誦詩句時,處于不斷“重復重復再重復”的神經麻木狀態。
詩歌作為吟誦體,如果出現這種音調節奏上的乏味感,勢必會影響對內容的重視程度。
就好像我們今天聽流行音樂,總是在好聽的基礎上才會去關注詞寫的是什么。而古詩詞一旦吟誦進入疲勞狀態,新鮮感丟失,自然對文字的關注就不如首聯雄渾壯闊,并帶出人類共情的感覺好——這就是“先入為主”。
我們不妨做個實驗,拿掉張九齡的中二聯,直接使用首聯和尾聯,感受一下節奏變化給詩作帶來不一樣的感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于平仄關系上依舊是合規的,于意思上雖然比五律單薄,但是感覺也還是到位的,關鍵是在吟誦的時候是不是就比五律要簡潔、有趣?
這就是詩歌不同于散句之處,不但要有節奏感,還要有節奏感的變化。
當然,這并不是說張九齡的這首詩如何,關鍵是我們在讀古人作品的時候領悟到什么,能對我們自己學習、創作詩詞時產生什么作用。
你看了這篇文章,下次在創作近體詩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調整律句節奏感——要重復才有序,但又不能過度——因為那會導致乏味。
詩詞,雖然是寫在紙上的,但畢竟是吟誦體。要讀出來,吸引別人了解你寫的是什么,并被你感動,與你共情,這才是創作者的勝利。
這份勝利,張九齡在《望月懷古》的第一聯就已經做到了,同樣由于首聯的過于優異,反而讓后面的字句被忽視了。
如何安排意境重點和文字創作,如何通過節奏變化來讓詩歌充滿吸引力,是我們今天格外要注意的。
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啞巴詩歌”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