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中南海西花廳的海棠花又開了。海棠無香,最是奪目。紅白相間,深情絢爛。
此時距離周恩來去世過去了12年,已然84歲高齡的鄧穎超,看著這綻放的海棠,回想起和周恩來相濡以沫、悲喜分擔的一生,不禁心生感慨。
她留下了一段錄音,并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現在不要發表,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了,喜歡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你們認為可以發表就發表,作為我的遺作,是對恩來的回憶和緬懷?!?/p>
4年后,鄧穎超去世。喜歡海棠花的主人都走了。
鄧穎超去世5年后,1997年,工作人員將錄音整理成文字,公開發表了出來。如今再讀,不禁讓人潸然悲戚:
春天到了,百花競放,西花廳的海棠花又盛開了??椿ǖ闹魅艘呀涀吡?,走了12年了,離開了我們,他不再回來了。
你看花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的眼前。12年已經過去了,這12年本來是短暫的,但是偶爾我感到是漫長漫長的。
你不在了,可是每到海棠花開放的時候,常常有愛花的人來看花。在花下樹前,大家一邊賞花,一邊緬懷你,想念你,仿佛你仍在我們中間。
你不僅是為我們的國家,為我們國家的人民服務,而且你為全人類的進步事業,為世界的和平,一直在那里跟人民并肩戰斗……
這封情書中,有深情的懷念,有無悔的眷念,更多的還是一種沉靜滿足的幸福。鄧穎超和周恩來之間,有令世人艷羨的愛情,51年的相濡以沫、風雨共舟,其間多少情懷值得細細品味。
周恩來和鄧穎超相識于1919年五四運動時期。那時周恩來剛從日本留學歸來,擔任《天津學生聯合會報》主編;鄧穎超在北洋直隸第一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是女界愛國同志會的講演隊長。
兩人初次見面是在學校的禮堂里,15歲的鄧穎超站在演講臺上大談國家、理想和青年的命運,慷慨激昂、神采飛揚,給臺下的周恩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年后,周恩來仍然忘不了,那天她登臺發言時,閃動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鄧穎超也清晰地記得,那天周恩來遠遠走來,戴鴨舌帽,穿著西裝和白皮鞋,文質彬彬、儒雅干練,真是個漂亮人物。
然而他們并非一見傾心,更不是戀愛至上,他們的愛情和革命交織在一起。愛情就是革命,革命亦是愛情。
隨著國內愛國運動的不斷深入,周恩來、鄧穎超等20名青年學生,成立了覺悟社,出版刊物《覺悟》,覺悟社是天津學生愛國運動的核心組織,大部分社友后來都站在了馬克思主義旗幟下。
初識不久的周恩來和鄧穎超,一個奉行獨身主義,一個嚴重恐婚。周恩來受西方思想影響,覺得投身革命還是獨身更好,鄧穎超見多了封建禮教壓迫女性,覺得女人一旦結了婚,這輩子就完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思想漸漸發生了變化。
1920年底,周恩來赴法勤工儉學,鄧穎超到北京師大附小做了教員。周恩來那時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她對革命也很同情,但是周恩來覺得她并不適合自己。他需要的是能一輩子從事革命工作,能經受得住革命的艱難險阻和驚濤駭浪的伴侶。
隨著時間的推移,從前很多思想進步的女學生革命意志漸漸消沉,而鄧穎超卻在革命道路上初心不改、雄心不滅。鄧穎超少年時就立志救國,在天津讀書期間發出了“振起精神,謀國家之進步”的錚錚誓言。在后來的革命工作中,她更表現出了強烈的愛國熱忱和頑強的革命精神。這樣果敢、獨立、堅定的女性,才是他最理想的另一半。
1923年,鄧穎超突然收到周恩來從法國寄來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印有李撲克內西和盧森堡的畫像,明信片上寫著:“希望我們兩個人將來,也像他們兩個人一樣,一同上斷頭臺?!边@便是周恩來對鄧穎超最初的愛情宣言。
從巴黎到天津,他們在書信中聊理想、談革命、盼前程,最終在通信中確定了戀愛關系。
1924年7月,周恩來從巴黎動身回國,兩個月后到達廣州。1925年8月7日,鄧穎超從上海乘客輪到廣州和周恩來團聚。
她離開上海時,特意給周恩來發了電報,告訴他輪船到達廣州的時間。然而她下船后站在擁擠的碼頭等了很久,周恩來始終沒來。
其實那天周恩來雖然因為工作忙無法抽身,但他一早就將迎接鄧穎超的任務交代給了秘書陳賡,還要陳賡見到小超后務必為自己解釋一下,陳賡之前從未見過鄧穎超,周恩來就把鄧穎超五年前的一張照片交給他,讓他按圖索人。
陳賡那天很早就到了碼頭,可是那里人頭攢動,往來不絕,陳賡瞪圓了眼珠,也沒見著鄧穎超,直到輪船上的旅客都走空了,陳賡只能沮喪地回去。
他把周恩來的新娘弄丟了,誰料沒過多久,新娘就自己找上了門。原來鄧穎超見周恩來沒來接她,就照著之前的通訊地址,直接去了周恩來的住處。
此刻相聚離上次見面,中間相隔了5年。鄧穎超那天穿著白衣黑裙,梳著精致的橫髻,看起來端莊優雅。周恩來和鄧穎超終于相見,對視而笑,眼中噙滿了溫柔和深情。
第二天,他們結婚了。婚房在文德東路的一個大雜院里,10平米的簡陋房間內,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
當時周恩來在黃埔軍校任政治部主任,很多同事聽說他結婚了,非要見見新娘子,還嚷著要他們請客,周恩來本打算婚禮從簡,擋不住大家的盛情,便在廣州北京路上的太平餐館請大家吃了一頓西餐,這也是他們的婚宴。
酒桌上,張治中要鄧穎超講講兩人戀愛經過,鄧穎超便大大方方地站在板凳上,將兩人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張治中聽完后夸贊:“周夫人,名不虛傳!和周主任一樣,都是極其出色的演說家。”一向獨立自信的鄧穎超當即反駁:“什么周夫人,我有名字,我叫鄧穎超!”
多年后,鄧穎超跟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德談自己的婚姻戀愛觀,她深有感觸地說:“一致的思想,共同的信仰,性情的融洽,個性的契合,都要經過一定時間的、全面的了解,然后再確定關系,這樣才能結成美滿婚姻?!?/p>
兩人新婚不久,周恩來奉命率領國民革命軍東征,鄧穎超留在廣州,協助何香凝組織廣東婦女革命運動。
不久,鄧穎超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正值革命艱難的時期,鄧穎超擔心有了孩子會影響他們夫妻的工作,便瞞著周恩來把孩子打掉了。周恩來知道后,發了很大的脾氣,他覺得生孩子和干革命并不對立,可看到妻子委屈的眼神時,他心軟了:“下次可不能再擅自做主了,我還盼著有個孩子呢!”鄧穎超含著眼淚,點頭答應。
1926年,鄧穎超又一次懷孕了,生產時正趕上“四·一二”反革命政變,許多共產黨人慘遭殺害,鄧穎超住院登記用的是化名,周恩來因為工作需要被調到上海,陪伴在側的只有母親楊振德。
由于胎兒太大,鄧穎超難產,醫生不得已只好用產鉗夾住嬰兒拖出母體,孩子因頭顱受損不幸夭折了,躺在產床上的鄧穎超看著孩子小小的身軀,靜靜地一動不動,她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難產的消耗,加上喪子的悲慟,讓鄧穎超身體十分虛弱,本該好好調養一段時間,但是當時形勢危急,為了安全起見,她必須馬上轉移。在醫院醫生和護士的幫助下,剛生產完沒多久的鄧穎超順利地離開了廣州,她先到香港,又從香港輾轉去了上海。
一路上舟車勞頓,讓她的身體愈加虛弱。到上海之后,周恩來特意安排她到日本福民醫院進行檢查,醫生告訴他們,鄧穎超身體損傷很大,今后恐怕很難再懷孕了。
周恩來知道后,強忍悲傷,安慰妻子說:“我們可以把烈士的后代當成自己的子女,撫養他們。烈士的遺孤、全中國的孩子,都是我們的孩子?!?/p>
他們收養了很多烈士的遺孤,將他們視如己出。周恩來的表姐曾遺憾地說:“美中不足的是你們沒有一個孩子?!敝芏鱽矸瘩g道:“誰說沒有?我們有10個!他們的父母是為革命而犧牲的,我們就擔當起了他們父母的責任?!?/p>
其實何止10個,他們從抗戰期間開始收養烈士的遺孤,鄧穎超細心地疼愛他們,教育他們,幫忙他們,孩子們都親切地尊稱她“鄧媽媽”。一生無子的周恩來鄧穎超夫婦,注定要把愛灑向更多的孩子。
周恩來、鄧穎超和毛岸英兄弟
在51年的婚姻生活中,周恩來和鄧穎超各忙各的工作,經常處于分離的狀態,但他們總能找機會相聚,書信常年不斷,心靈的溝通源源不絕,不缺席彼此的每一段經歷。
周恩來有個小名叫大鸞,鄧穎超跟他寫信常稱呼他為“鸞”,而她的落款就是“鳳”。鄧穎超是個浪漫的人,她的這個名字,是專門為對應他的“鸞”而取的。她還會編造不太合語法卻很有趣的詞句,比如那句“我可想你得太”。
1942年7月3日,周恩來在給鄧穎超的信中寫道:“望你珍攝,吻你萬千?!?/p>
5天后,鄧穎超在回信中寫:“情長紙短,還吻你萬千。”
在白色恐怖的歲月里,他們不斷地搬家,在一個地方居住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早上分離,就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再見。夫妻倆相互支持,走過革命道路上的艱難險阻、九死一生。
1950年,他們搬進中南海西花廳,終于過上了比較安定的生活。周恩來最愛海棠花,西花廳的海棠花每到春天如約綻放,燦如云錦、艷而不俗。他在這里住了整整26年,直到去世。
戰爭年代,周恩來每次生病,從昏迷中蘇醒,第一句準是問“鄧穎超在哪里”。他們住進西花廳后,周恩來從外面回來,第一句總是問“大姐在干什么”。
8月8日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每年的這一天,他們都會抽出時間拍照留念。
1954年,周恩來率領中國代表團出席日內瓦會議。他出國期間,西花廳的海棠花開得正艷,鄧穎超摘下一枝壓制好,連同之前就準備好的紅葉,一起寄給了周恩來:“我想你在那樣繁忙的工作中間,看一眼海棠花,可能使你有些回味和得以休息,這樣也是一種享受。”
周恩來收到后,托人給鄧穎超帶回了日內瓦有名的芍藥花。周恩來在回信中說:“你還是那樣熱情和理智交織著,真是老而彌堅,我愧不及你。”
1955年5月7日,周恩來參加完萬隆會議,回到北京。因為出發前的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他險些丟掉性命。得知周恩來要回來了,鄧穎超不顧病弱的身體,堅持要到機場迎接。周恩來下了飛機看到妻子,立刻握緊住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會心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周恩來是個大能人,也是大忙人,然而他心中有家國理想和大信仰,也有他的小超小家和小浪漫。
有一次,周恩來像往常一樣工作到深夜,抬頭突然看見窗外的皚皚白雪,他立馬給鄧穎超打電話,讓她趕緊過來,鄧穎超匆忙趕來,緊張地問他發生了什么事。
周恩來笑著說:“請你來踏雪。”
鄧穎超笑嗔道:“我以為有什么大事?!?/p>
周恩來認真地說:“你喜歡踏雪,怎么是小事?!?/p>
他們都是戲迷。學生時代的周恩來和鄧穎超都喜歡話劇,當時周恩來所在的學校沒有女生,他長得俊逸儒雅,經常扮演女主角。而鄧穎超所在的學校沒有男生,她性格剛毅,常演男角。
后來他們又都喜歡看電影,看到好的電影,就推薦給對方。1949年7月,鄧穎超在上海,朋友請她觀看電影《西伯利亞交響曲》,看完之后她立即寫信給周恩來,向他大力推薦:“給人們以良好教育,誠不可不看的佳片,我提議,你有機會,亦要看看。”
恰巧那段時間周恩來也看了電影:“你看了《西伯利亞交響曲》,我看了《橋》,不知是否同一晚?!?/p>
周恩來夫婦與斯諾
建國后,周恩來的工作越來越繁忙,鄧穎超給他寫信很正式,他回信說:“小超:你的信太過官方,都不說想我。”
鄧穎超:“周總理是大忙人,哪有時間來想我?!?/p>
周總理:“閑人怎么知道忙人多想閑人。”
鄧穎超生病了,周恩來無法陪護,只能寫信安慰:“忙人想病人,總不及病人念忙人的次數多,但想念誰深切,則自待后證了?!?/p>
每當他沒來得及回信,總覺得欠債似的。
平淡的日子里,他們偶爾也會有小甜膩。
抗戰勝利后國共談判,周恩來去要去南京與蔣介石、馬歇爾會談,在延安機場眾目睽睽之下,周恩來情不自禁地擁抱鄧穎超,并親吻了她的臉頰,看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1969年,越南主席胡志明逝世,周恩來率代表團前往吊唁。周恩來回家剛進門,鄧穎超就跟他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和好多越南女孩子擁抱,你得抱抱我,親親我?!敝芏鱽硇χё∴嚪f超,在她的臉上親了親。
1946年5月11日,周恩來和鄧穎超在南京參加了李晨和陳浩的婚禮。在婚禮上,鄧穎超提出了夫妻之間應當遵守的“八互”原則,即“互敬、互愛、互信、互幫、互勉、互慰、互讓、互諒”,鄧穎超仔細地講述自己的婚姻心得。
周恩來坐在一旁靜靜聽著,看她的眼神滿是贊許。這就是他心愛的小超,是妻子,是知己,是戰友,是靈魂伴侶。她不卑不亢,在他的身旁,也站成了一棵樹的樣子,高大挺立,無需依附,也能為他人遮風擋雨。
周恩來曾與鄧穎超約定,身后不留骨灰。周恩來說:“這一點我做得到,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鄧穎超堅定地回答:“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1975年11月,北京的冬天滴水成冰。剛經歷了一次大手術的周恩來,讓鄧穎超的秘書趙煒來找他,周恩來向趙煒伸出手,說:“趙煒,咱倆握握手吧!”
趙煒的手涼,不好意思握手,周恩來卻很堅持:“要握?!?/p>
趙煒伸過手去,周恩來握著她手,輕輕地交代:“你要照顧好大姐?!?/p>
周恩來和鄧穎超在艱難險阻中一路互相攙扶著走過,而今距生死別離已經不遠了。他要安頓好他的小超后,才敢離開這人世間。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去世。值班人員打來電話時,鄧穎超正在刷牙。隨后她在趙煒的陪同下,匆匆趕往醫院,卻還是沒能和丈夫做最后的告別。
在病房,鄧穎超情難自控,一下子撲倒在周恩來的身上,邊哭邊喊:“恩來!恩來!”醫生搶救了很久,心臟監視器顯示一條直線,鄧穎超輕吻周恩來的額頭,哭著說:“恩來,你走了……”
鄧穎超在周恩來的追悼會上
她給周恩來獻上花圈,寫上了他對她的愛稱:“悼念恩來戰友——小超哀獻”。她知道,他是億萬人敬仰的總理,她永遠是他最愛的小超。
最終,鄧穎超實現了周恩來生前的遺愿,將他的骨灰撒在祖國的山川大地上。
周恩來走了,留鄧穎超在這寂寞的人間世,看花開花落、物是人非。西花廳的男主人,連個拜謁的念想都沒留下,卻成了她時時刻刻的惦念。
她守著他們曾經的家,就像守護著他們的愛情一樣。
周恩來生前,每當海棠花開時,他總會邀請友好國家使節前來賞花。周恩來去世后,每當海棠花開時,鄧穎超總會邀請國內外朋友前來賞花,大家臨走前,她還會送給每人一束鮮艷欲滴的海棠花。
無人會得東風意,春色都將付海棠。
1992年7月11日,鄧穎超去世,根據她的遺囑,她的骨灰裝在16年前周總理用過的骨灰盒里,然后拋撒在海河,那是她參加革命的地方,是她和周總理相遇的地方,是周總理的骨灰曾被拋撒過的地方,是她最想停留的地方。
魯迅先生說:“唯獨革命家,無論他生或死,都能給大家以幸福?!眱蓚€革命家都走了,肉體消散了,卻都活在了后世中國人的心里。他們的故事世代相傳,生生不滅。
周恩來曾對鄧穎超說:“我這一生都是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者,唯有你,我希望有來生?!蹦鞘撬艚o她的最美的情話,亦是他們留給世人最美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