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回顧了古典自由主義哲學的興衰沉浮,企圖喚起人們失落已久的美好記憶。作者理查德·艾伯林是經濟教育基金會前主席,《米塞斯文選》等作品的編輯。
美麗的自由主義哲學
文
理查德·艾伯林
Richard M.Ebeling
禪心云起 譯
現代世界有一個極大悖論。
過去兩個世紀以來,自由和繁榮取代了暴政和貧困,為全球數億人,實際上是數十億人所享有。然而,歷史性促成這一局面的政治經濟制度,卻飽受批評和譴責。這個政治經濟制度就是自由主義。
說到自由主義,我可不是指美國“進步風格的”自由主義,以歷史眼光看,一種過去所說“社會主義”(即一切經濟事務的中央計劃)的修正和簡化形態。在“進步風格的”現代形態中,它的含義有所緩和,成了對私營企業廣泛侵擾的政府監管,與基于“社會正義”優先概念的普遍財富再分配相伴隨。
我也不是指世界上其他許多地方通常所謂的“新自由主義”。雖然頻頻有人聲稱新自由主義支持狂放不羈的資本主義,可從制度上說,它實際更接近于美國進步風格的自由主義。在“新自由主義”制度下,雖然允許私營企業存在,允許它們追求利潤,但也一樣,廣泛干預類型的福利國家與政企裙帶風格的徇私腐敗對真正自由競爭市場的運轉構成了妨礙。
在所有這些標簽中丟失的,是政治經濟古典自由主義的原初含義和重要意義。這里面的古典自由主義與美國進步風格的“自由主義”或全球其他國家的“新自由主義”毫無瓜葛。
真正的自由主義
古典自由主義,即始于18世紀和19世紀的自由主義,以改善人類物質和社會環境的方式改變了世界,卻已深深陷入了一個奧威爾式“記憶黑洞”當中。然而,正是這種老派自由主義,起初將人類從暴政和貧困中解放出來,這種原初形態的自由主義,無論在什么地方星火尚存,繁榮局面就會繼續擴大。
自然權利,如今常遭哲學家嘲笑或輕視。這些哲學家通常覺得道德虛無主義和政治相對主義更易于夸夸其談。然而自由現代世界的根源就在于自然權利。這些權利寓于人之為人的本質中,并且從邏輯上先于各家政府和任何人造法令,無論它們尊不尊重、執不執行這些權利。
從17世紀至18世紀,像約翰·洛克這樣的政治哲學家,清晰闡明了這些權利的含義。“土地和一切低等動物為一切人所共有,但是每人對他自己的人身享有一種所有權,”洛克主張:“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權利。他的身體所從事的‘勞動’和他的雙手所進行的‘工作’,我們可以說,是正當地屬于他的。(…)既然是由他來使這件東西脫離自然所安排給它的一般狀態,那么在這上面就由他的勞動加上了一些東西,從而排斥了其他人的共同權利。”
所有人都有保護自己生命與(和平生產或收獲之)財產的自然權利。盡管如此,他們之間結成了政治聯合,以便更好地保護自身的權利。畢竟,人們也許不夠強有力,無法保護自己免受侵略者的傷害;再有就是,他們無法一直受到信任,當處于一時激情底下,他們對別人運用的防御性武力,可能與本身所受到的侵犯不成比例。
簡而言之,約翰·洛克身后近一個世紀萌芽生長的思想,正發源于此,然后在1776年《獨立宣言》的文字中,給開國先賢以激勵,當時他們提及這個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人們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
雖然每個美國學童都背得出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可大多數美國人所不太了解的,是該文件的其余部分。在這份文件里面,開國元勛們列舉了他們對英王室的種種不滿:無代表課稅;限制英國殖民地內貿易和工業發展,還有對外貿易管制;一大群政府官僚侵擾殖民地居民的個人和日常事務;再就是侵犯基本公民自由的行徑。
美利堅殖民地居民對此感到憤怒和憎惡的原因是:他們絕大多數人都認為自己生為英國人。正是英國君主及其議會否認或侵犯了他們認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一向如此和來之不易的“一名英國人的權利”,與肆意君主權力抗爭數世紀才贏得的權利。
自由是西方偉大思想家留給我們的共同智力遺產。然而事實是,很多引起我們思索并稱之為個人權利和自由的事物,正是在英國獲得了思想動力。這股動力來自于約翰·洛克和大衛·休謨等政治哲學家,威廉·布萊克斯頓和愛德華·柯克等法律學者以及亞當·斯密等道德哲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的著作。
在過去三四個世紀里,他們和其他許多人的著作結合起來,給西方和世界的帶來了政治經濟自由主義哲學。最初以“英國人權利”的面貌呈現,到了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成了無論何時何地一切人個體權利的普遍政治哲學。
18-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的愿景和計劃是什么呢?可以在接下來的五個標題下理解它們。
1.反對奴隸制度的
古典自由改革運動
首先是個人擁有自我所有權的自由。18世紀下半葉和19世紀初偉大英國古典自由主義運動支持廢除奴隸制。1785年英國詩人威廉·考珀的詩句成了廢奴運動的口號:“我們的國家沒有奴隸,那為何船上會有?奴隸無法在英國呼吸;如果他們的肺吸入了我們的空氣,那一刻他們就會自由。他們一旦觸及我們的家園,身上的鐐銬就會脫落。”
1807年英國《廢除販奴貿易法》禁止了奴隸貿易,英國軍艦在非洲西海岸巡邏,攔截前往美洲的奴隸船。這最終導致了1833年《廢奴法案》。該法案于1834年8月1日,正式廢除了整個大英帝國的奴隸制。
盡管不是一夜之間,英國的例子預示著19世紀末(受西方各國觸動的)世界大部分地區奴隸制的法律終結。美國奴隸制的結束,不幸采用了代價高昂的內戰形式,給該國留下了深深的傷痕。但是,幾千年人類歷史中,大多數人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僅有少數人心中萌生的,沒有人應該成為另一個人奴隸的夢想,最終在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的個人自由支持者的感召和努力下,成為人人眼前的現實。
2.爭取公民自由的
古典自由改革運動
第二次偉大的古典自由主義運動為的是承認和尊重公民自由。自1215年《大憲章》以來,英國人一直爭取某些基本權利的君主承認和尊重,包括禁止無理由的或任意的拘禁。這逐漸包括思想、宗教、言論、新聞以及結社的自由。最重要的是出現了更加廣泛的法治概念:正義應該是平等而無偏私的,人人在法律面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是以君主名義代表法律和執行法律的人。
在美國,許多這些公民自由在前十項修正案中被納入憲法。這些修正案規定了,某些人類自由對于良序自由社會具有十分深刻的根本性和必要性:言論、新聞和宗教自由、武裝自衛權、結社自由、防止自證其罪和不當搜查、扣押私人文件和財產,以及伴隨司法公正的迅速審判。不容許任何政府膽敢剝奪或否認這些權利。
3.爭取經濟自由的
古典自由改革運動
第三次偉大的古典自由主義改革運動為的是自由企業和自由貿易。在整個17世紀和18世紀,歐洲各國政府,就其政治機構武力所能達到的范圍而言,支配、管制和規劃著其臣民和公民的一切經濟活動。
亞當·斯密及其蘇格蘭、法國盟友摧毀了重商主義(政府計劃體制在當時的稱呼)的假設和邏輯。他們表明了,政府計劃者和監管者既乏智慧、也欠缺知識、更沒有能力,指導人類這些錯綜復雜和相互依存的活動。
此外,亞當·斯密和他的經濟學同事認為,社會秩序沒有政治設計也是可能的。事實上,“似乎是由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著”,任由人們在個人自由、私有財產、自愿交換和無限制競爭的制度環境中,自己指導自己的事務,此時此刻,“自然自由制度”就自發形成了,比起任何政府的指手劃腳,它所能提供的財富和協調活動要多得多。
到19世紀末,這種經濟自由的好處讓英、美成為世界工業強國;古典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在歐洲其他地區迅速達成同樣的事態,盡管稍緩一些,然后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漸漸實現。西方人口遠遠超出往昔已知或想象的規模,但產量增加和生產力提升,為數億人提供了更高的生活標準和質量。事實上,如果足夠的經濟自由和開放競爭繼續占據上風,那么到21世紀末,赤貧狀態將在世界各地成為過去。
4.爭取政治自由的
古典自由改革運動
第四次古典自由主義運動是為了獲得更大的政治自由。有人認為,如果自由意味著人們對自己的生活實行自治,那也應該意味著他們以擴大的投票選舉權的形式,參與他們所居社會的治理,通過這種投票選舉權,被統治的人民選擇那些代表他們的利益擔任政治職務的人。
自由主義者譴責英國腐敗和受操縱的選舉程序,讓精心挑選的代言人身居議會要職,以維護土地貴族的狹隘利益,而不顧社會大多數人。因此,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全球越來越多的國家,包括美國,投票權越來越朝著普選方向發展。
這些早期自由主義者不太操心民主多數派潛在的權力濫用。事實上,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在他的《代議制政府》(1861年)中提出,應該拒絕給予所有從政府那里獲得任何形式財政補貼或贊助的人以投票選舉權,只要他們以此方式依賴于納稅人。
一旦那些獲得此類再分配利益的人,可以投票扒竊同胞口袋時,就可能出現太多的利益沖突。唉,他的明智建議從未被聽進去。
5.爭取國際和平的
古典自由改革運動
最后,19世紀第五次古典自由主義改革運動,即便沒有廢除戰爭,也至少能降低各國國際沖突的頻率,減輕戰火破壞的嚴重程度。
事實上,在以1815年拿破侖戰敗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降臨為區隔的一個世紀中,至少在歐洲列強之間,戰爭不常發生,持續時間相對較短,生命財產損失有限。
古典自由主義者認為,戰爭有悖于各國人民的利益。在國際勞動分工下,所有人從其他人工業、農業和藝術領域的專業化中獲得互惠,而戰爭阻止和破壞了這種分工基礎上和平生產和貿易的自然利益。所有人的生存條件,正是在這些自然利益的協助下能夠有所改善,并且的確得到了改善。
由于那個時代的古典自由主義精神,出現了一些在各國政府間安排正式戰爭規則的成功嘗試,即使戰勝一方的軍隊,也要尊重無辜非戰斗人員的生命和財產。有些條約詳細規定了如何給予戰俘人道待遇和照顧,以及消除某些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和不正當的戰爭形態。
當然,宣稱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在其政治經濟變革的理想或目標中實現了完全的勝利,是夸大和荒謬的。古典自由主義政策還來不及得到充分遵循和實施,公有制中央計劃經濟和民族主義反變革力量就獲得了強勁動力和影響,成為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索。
然而,就確定一段歷史時期基調和方向的流行時代精神而言,如果這個概念有任何意義的話,那么就不能否認,古典自由主義是19世紀早期和中葉的主導理想,它以真正翻天覆地的方式改變了世界。無論我們今天仍然存有什么(正確理解的)政治、經濟和個人自由,都是因為人類歷史中早先的這個古典自由主義時代。
美利堅:個人自由的燈塔
18世紀末,在美利堅合眾國這個新國度中,出現了一部成文憲法。這部憲法無論從原則上,還是從相當程度的實踐上,都承認了個人對其生命、自由和誠實獲得的財產擁有權利。
在美利堅,只要手段是和平的,沒有侵犯其他公民的類似個人權利,大多數人都能言其所欲言、行其所欲行。在美利堅這個新興國家,貿易往往不受政府管制、支配或壓迫性稅收的影響,人們可在任何他們想安頓下來,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讓他們看上,或提供了誘人收入和利潤的地方生活、工作和投資。
這對許多人而言,似乎顯得有些陳詞濫調,但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幾十年里,很少有移民限制將大門緊緊關閉,美國于是脫穎而出,成為了希望的燈塔和應許的土地。在這里,人們可以擁有“第二次機會”。他們可以把政治暴政、宗教壓迫和“舊國家”經濟特權拋在身后,為自己和家人迎來新的開始。1840年至1914年間,將近6,000萬人離開舊世界,開始在世界其他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其中近3,500萬人來到美利堅。我們中許多人,都是來到美利堅“自由呼吸”的早幾代人幸運的后裔。
今天,在美國和世界許多地方,這些個人自由的、不受束縛自由市場和自由企業的以及憲治有限政府的古典自由主義觀念和理想,這些目的是確保、維護而非減損每個人的生命和財產的觀念和理想,正在丟失。
它們要么正從高中和大學課程中消失,要么一旦提到就遭抨擊或嗤笑,被人當作守舊過時、失去意義或頭腦固執。自封的社會批評家和思想潮流引領者已經轉向種族、性別和社團的新集體主義版本。這只會對自由的未來造成嚴重妨害。
古典自由主義的觀念和精神,原初的和真正的自由主義,需要完全復活、重申和再度引入,作為美國乃至全世界自由、繁榮與和平的指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