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
雪域之巔,那習習的風、盈盈的笑,令人迷醉,那圣潔清冽的泉水、繁花綻放的枝椏,讓人沉浸。在這里無論是山川河流、巖石土地、云彩空氣,都有自己的生命與靈魂。苦澀與甜蜜在這里共存,古老與新生在這里交疊,她充滿了神奇的魔力,就如同那神秘的耶利亞女郎一般,令人即便走出千里萬里,也不禁要回頭遙望,魂牽夢縈。
有一位詩人,在這里聽到了來自全世界的聲音;在這里,有一位詩人讓全世界聽到了來自他的聲音。這聲音是那樣鮮活、那樣宏闊,不會消失于雪原冰川,更不會淹沒于水泥森林。這里就是大涼山,這位詩人就是吉狄馬加。他像璀璨的星辰,帶著深邃而悠長的光芒,閃耀于中華詩歌之苑;他像高聳的雪峰,帶著來自遙遠靈魂的空谷回音,矗立于新的人文精神之上。
一
諾蘇是彝族中人數最多的一支,主要生活在四川的大涼山地區(qū),吉狄馬加是這個古老民族的兒子,亦是這個民族的代表者和捍衛(wèi)者。他在《致自己》中說:
如果沒有大涼山和我的人民
就不會有我這個詩人
在他的身上,體現著現代文明與古老傳統(tǒng)的反差,他的詩歌以先祖之名,也以后來者的名義,閃光搖曳于古老傳統(tǒng)與現代文明之間。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愛情和夢幻的兒孫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次沒有完的婚禮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切背叛
一切忠誠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請聽我回答
我—是—彝—人
(《自畫像》)
一輪紅日滋養(yǎng)著黑色的古老大地,吉狄馬加的詩歌像一個個精靈在這黑色的土地上舞蹈,像一個個跳躍的音符在蜿蜒的山谷中回響。
但是——兄弟啊——在漆黑的夜半
如果你感受到了
這塊土地的悲哀
那就是我還在思念
(《口弦的自白》)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
你都會為我們的靈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彝人談火》)
那是自由的靈魂
彝人的護身符
躺在他寧靜的懷中
可以夢見黃昏的星辰
淡忘鋼鐵的聲音
(《群山的影子》)
在他的筆下,自然是富于靈性的,并成為了他理解部落認知和群族記憶的手段;在他的筆下,大量的彝族生活群像被塑造得栩栩如生,那頭戴蘑菇狀黑氈帽的畢摩,還有那頭發(fā)凌亂腰間挎鼓的蘇尼……
守望畢摩
是對一個時代的回望
那里有多少神秘、溫情和淚水啊!
(《守望畢摩》)
在他的詩中,我們仿佛聽到了那彝族口口相傳的創(chuàng)世史詩《勒俄特依》的吟誦,還有那充滿詩意的諾蘇彝族神話;在他的詩中,蘊藏著彝族古老淳樸的文化,滲透著彝人神秘夢幻的審美,更高懸著諾蘇勇猛無畏的精神圖騰。
民族性是吉狄馬加詩歌的一種存在方式,他用詩歌重建部族歷史與主流文化的對話,承擔起了自己的民族與現實世界交流的使命。委內瑞拉詩人何塞·曼努埃爾·布里塞尼奧·格雷羅曾說:“吉狄馬加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卻神奇地拉近了我與梅里達的距離,這是委內瑞拉的山區(qū),我在這里生活了多年。”他的詩歌,不囿于民族語言、語法的繼承,而是更多地展現出了豐富的民間文學性和獨特的彝族傳統(tǒng),以及濃重的中華民族文化底色。
吉狄馬加詩集
二
吉狄馬加的家國情懷蘊含在這豐厚的民族土壤之中,并通過時代性的姿態(tài)和個性化的風格展現出來。面對被金錢與物質摧殘得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的歷史和故園,詩人發(fā)出了沉痛的悲鳴。那清醒的警示,每一個文字都不是指向對某個個體命運的追蹤,而是著眼于一個時代的變遷。獻給黃河的長詩《大河》,三百余行的文字,歌頌著母親河,這民族國家的共同記憶:
你是東方的肚臍
你的血管里流淌著不同的血
但他們都是紅色的,
這個顏色只屬于你
你不是一個人的記憶,
你如果是——
也只能是成千上萬人的記憶
對!那是集體的記憶,一個民族的記憶。
他用高昂壯闊的詩句,把黃河抽象出來,她是華夏民族生命源頭的象征,是中華民族千萬年奔騰不息的史詩。
我祝愿每一只公雞
都像瓦補多幾那樣雄健
我祝愿每一匹賽馬
都像達里阿左那樣馳名
《星回節(jié)的祝愿》中,詩人表達了大山的子民對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熱愛,更是對家園的敬畏和追隨……一種民族自豪感,在他的詩中得到了確認。初心不改,恪守根源,這是一種對民族文化根性的守護,并永遠以開放的心態(tài)做自己民族價值的確認者。吉狄馬加認為,“各民族文化的背景和走向,存在著各自的特點,各民族都具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識、心理結構和思維定式。我們只有運用自己所特有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才能建立一個屬于我們的文學世界。我們只有熟悉本民族的生活,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真正把握到本民族的精神本質。同時,我們還要強化自我民族意識,用全方位的眼光去關照我們的現實生活。”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曾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任何文學,都有屬于它的時代,無不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詩歌這種具有極致表現力的文學方式,往往能夠在任何時間和空間的節(jié)點上產生巨大的能量。
我們與死神的比賽,無疑
已經進入了你死我活的階段,
誰是最后的強者還在等待答案。
讓我們把全部的愛編織成風,
送到每一個角落,以人類的名義。
讓我們用成千上萬個人的意志,
凝聚成一個強大的生命,在穹頂
散發(fā)出比古老的太陽更年輕的光。
讓我們打開所有的窗戶,將夢剪裁成星星
再一次升起在藍色幕布一般的天空。
在吉狄馬加的抗擊疫情詩歌《死神與我們的速度誰更快》中,詩人用195行詩句記錄下2020年中華民族艱難沉重的瞬間。這首詩是獻給所有抗戰(zhàn)在疫情前線上的戰(zhàn)士們的贊歌,醫(yī)生、護士、環(huán)衛(wèi)工作者、建筑工人……每一個在危急時刻挺身逆行的人們,詩人為這些民族脊梁而謳歌。同時,這首詩也是獻給全人類的一段鼓舞號角。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詩中,我們看到了中華民族在災難面前從未屈服的身姿,看到了對未來勝利的渴望和呼喚。
“一個人的聲音的背后是一個民族的聲音,而從一個人聲音的內部卻又能聽見無數人的不同的聲音。”詩中的家與國,是個體責任和整體力量的彼此牽連,共同進退。在這首詩中,我們感受到了吉狄馬加作為詩人、作為彝族之子、作為華夏之子的浪漫情懷,以及他詩歌的沉穩(wěn)力量。他向來是這樣一位詩人,從不吝惜直面表達對祖國和人民、故鄉(xiāng)和民族最深沉的愛意,從不逃避詩歌應有的社會使命和責任擔當。他以大氣磅礴的文字抒發(fā)寬廣無私的家國情懷,用文學的形式傳遞人間大愛,總是能直擊人心,為社會注入強大的正向的能量。
無疑,吉狄馬加的詩歌書寫是獨特的,他勇于扛起歷史,站在人類命運的高度,對國家、對民族充滿深切的關注,這屬于詩人的公共良知,難能可貴。2008年,汶川抗震救災中,他曾寫下《獻給汶川的挽歌》,為民族精神勵志,為人民撫慰傷痛:
汶川,命運的天平似乎從來就不公平
然而人類的歷史告訴我們
災難從它誕生的那一天
就時時刻刻伴隨著人類的前進
是的,汶川!當死亡選擇你的同時
人類的希望也選擇了你
雖然這樣的選擇
是那樣的殘酷,是那樣的讓人難以接受
因為千百年來
人類就在苦難中成長……
我們看見,在這大悲劇的舞臺中央
我們的母親——中國
用她五千年泣鬼神感天地的大愛
再一次把一個民族的苦難
義無反顧地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吉狄馬加把詩歌的根,深扎于中華民族命運的土壤里,對祖國,對故鄉(xiāng),對民族深懷熱愛和依戀,也常存悲憫與憂思。在《致祖國》中,他毫無保留地表達著少數民族人民為國家貢獻力量的決心和向往;在《長城》中,他深深刻下中華民族的情感符號;在《一支遷徙的部落》《彝人夢見的顏色》《看不見的波動》等等諸多詩歌中,詩人用熱忱的文字書寫了故鄉(xiāng)人民的生存環(huán)境、時代演變以及民族風情和獨特的審美心理特征。在一行行詩句中,我們能看到,詩人對故鄉(xiāng)土地和民族傳統(tǒng)的忠實。掛在少女胸前的口弦、盤旋在群山頂上的雄鷹、祭祀夢幻的火焰和游牧人的馬鞍……那一個個意象,是詩人刻在血液里,永遠流動著的對這個世界的愛意。
吉狄馬加詩歌有著鮮明的民族色彩,但他卻用立體和豐富的心靈語言、悲憫的人道關懷打破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超越了時間和空間限度,將讀者引入人類共通的情感河流。將民族性、時代性和人類性緊密地結合,因此吉狄馬加的家國情懷是能為世界所接納的。
三
吉狄馬加詩歌的英譯者、詩人梅丹理曾說過,“就文化身份而言,吉狄馬加既是一個彝人,也是一個中國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這三者是互不排斥的”。他以詩人的敏感細膩審視這個時代,用詩歌記錄社會生活和現實變遷,用語言表達自己的追索和憂慮,并善于以國際化的視野審視個體與社會、民族與國家、傳統(tǒng)與現代、歷史與未來的繁復關系。他把自己的家國情懷上升到了全人類共通的高度。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各個民族精神活動的成果已經成為共同享受的東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狹隘性已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個世界的文學。”
吉狄馬加的詩歌成長之路就像一棵參天之木,他的根系既深深扎于腳下這片沃土,又將旁系生長到了另外一片陌生的土地汲取營養(yǎng)。除了古老神秘的彝族文化、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惠特曼、阿波利奈爾、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世界文豪都曾在不同的時刻與他邂逅。眾多民族文化在他的詩歌中交融,并通過他所設置的獨特美學結構,構建了他詩歌中的人類性譜系。在《一種聲音,我的創(chuàng)作談》中,他就曾說過,“對人的命運的關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做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我對此深信不疑。”他是古老民族的代言人,同時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世界公民,他的詩歌體現了他對世界的獨特見解,飽含了他對人類生存境況多方位的思考和透視。
人與自然,是人類命運的永恒話題,自然本應是人類原生文化的養(yǎng)育者,但人類文明為破壞自然生態(tài)付出過、也正在付出沉重的代價,吉狄馬加的詩歌中充滿了對這種關系的警示與深思。
不要再追殺我,我也是這個
星球世界,與你們的骨血
連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
我與生俱來——
就和巖羊、赤狐、旱獺
有著千絲萬縷的依存
……
誰也離不開彼此的存在
在《我,雪豹……》中,他以雪豹的獨白,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來展現人與自然的哲學性思考。他自己曾說過,“我在寫作時一直強調要寫出我們民族生活中的人性光輝和美好的心靈世界。對太陽、土地、河流、森林、原野、群山等這些養(yǎng)育了人類原生文化的母體的贊頌,從來都是我詩歌的主題。”
河流是人類發(fā)展史中的一個原型符號,承載了重要的文化功能,激發(fā)了詩人們對歷史文化的詩意想象。所有文明的伊始,都有一條母親河,那是人類靈魂的寄托,這樣一條母親河可以流向任何一個人,無論他是何膚色,說著何種語言,這條河都會流進他的心里。《獻給這個世界的河流》中,詩人謳歌河流——人類永恒的母親:
相信吧,人類所有的文明
都因為河流的養(yǎng)育
才充滿了無限的生機
我們敬畏河流,因為河流是一種相片
它崇高的名字就像一部史詩
它真實地記錄著人類歷史的進步和苦難
我們向文明致敬
實際上就是在向那些偉大的河流致敬
在《鹿回頭》中,詩人用獵人和被追殺的鹿的傳說,對于這個世界、對于所有種族給出一個啟示:“但愿人類不要在最絕望的時候,才出現生命和愛情的奇跡。”
《不朽者》是吉狄馬加的名篇:
黑夜里我是北斗七星
白天又回到了部族的土地
幸運讓我抓住了燃燒的松明
你看我把生和死都已照亮
我握住了語言的鹽
猶如觸電
當現代人越來越缺少對祖先與文明的溯源,當本民族的文化記憶和意識缺失成為世界的普遍問題,尋找和追尋故鄉(xiāng)那最后的精神家園,便成為了人類共情的主題。
吉狄馬加說,他在“寫作時,更多地是想通過表現我的民族生活,去表達我們對自身賴以生存的自然和文化的熱愛,我堅信所有的人都是一個生命過程,不管你生活在哪個地方,哪個民族,有很多普遍價值的東西是人類必須共同遵從的。”在這豐富的表達中,其詩歌亦充滿了對人類古老文明的追索等一系列文學的“終極關懷”。在《而我——又怎能不回到這里!》中,他寫道:
我的靈魂,曾到過無數的地方
我看見他們,已經把這個地球——
糟蹋得失去了模樣,而人類的非理性
迷途難返,現在還處于瘋狂!
米蘭·昆德拉曾說,“假如一個作家,只寫作只有他的民族才能理解的作品,那他是有罪的,因為他造成了這個民族的短視。”世界是一個整體,吉狄馬加的詩歌時刻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去思考,決然擺脫了片面民族主義固有的偏狹和局限,站在全人類的角度書寫,是吉狄馬加詩歌的品格。被稱為歐洲最偉大的在世詩人之一的立陶宛詩人托馬斯·溫茨洛瓦曾說過,吉狄馬加的“詩歌能將整個人類聯系起來,不斷為我們關于世界的理解添加新的維度。”因此他詩歌中的家國情懷也超越了家與國的界限,是站在中華民族乃至世界文化的高度,以宏大的視野,建立的一種新的人文精神。
四
吉狄馬加誕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80年代初進入詩壇,經歷了自“朦朧詩”起紛至沓來的各種詩潮詩派,但是他從未搖擺不定,從不跟風盲從,他始終似雪峰般冷靜堅守,卓爾不群,一方面與時代風尚、社會思潮、民族文脈、宇宙精神保持著某種深刻的聯系,另一方面,又以一種專屬于他的詩性話語體系、文化意蘊和審美內涵,成就了自身崇高、廣博、深厚、雄奇的獨特詩學品格。對于糾正當下某些因對詩意缺乏敬畏之心而產生的詩歌淺薄直白、無病呻吟、極度個人化的詩風有著很大的借鑒價值。他的詩歌在世界文化的語境下,重建了新的藝術構架、抒情表意體系和人文精神,在他的筆尖綻放出一朵朵撫慰人心的詩歌之花,那“人類精神世界中最美麗的花朵”, 令人不禁停車下馬,駐足凝望。
吉狄馬加的詩歌關注的是整個人類的行為、命運在宇宙空間中的處境,具有廓然大公的主題內涵和悠深高遠的詩意境界。
在絕望與希望之間
只有一條道路是唯一的選擇
——那就是和平!
(《在絕望與希望之間》)
恒定的主題與頑固的美感,以一種具有深刻的寓意性的表達方式,實現了超越民族、種族,對人性、人類的終極關懷與思索,實現了吉狄馬加詩歌的美學品格和話語范式,詩歌文體架構的自由度因此大幅提升。
在他的詩歌中,即便是顏色、光線、聲音……,都獲得了最大的自由和解放。
我夢見過黑色
我夢見過黑色的披氈被人高高地揚起
黑色的祭品獨自走向祖先的魂靈
黑色的英雄結上爬滿了不落的星
…………
我夢見過紅色
我夢見過紅色的飄帶在牛角上鳴響
紅色的長裙在吹動一支纏綿的謠曲
紅色的馬鞍幻想著自由自在地飛翔
…………
我夢見過黃色
我夢見過一千把黃色的傘在遠山歌唱
黃色的衣邊牽著了跳蕩的太陽
黃色的口弦在閃動明亮的翅膀
…………
(《彝人夢見的顏色》)
以彝人崇拜的紅、黃、黑三原色作為彝人堅韌、壯烈的民族精神的象征,用主體認知的方式對客觀世界進行審美把握,表達了人類對詩意生存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深刻的人文反思、多樣的文化形態(tài)和廣闊的價值場域,使得吉狄馬加的詩歌在世界視域內獲得了更廣泛的認同和尊崇。
中國古代詩歌有“詩之厚,在意不在辭”之說,這是重于言辭以及事物本身的情態(tài)與意境,需要超越現實超越民族把握更大時空范疇的靈性。詩歌本就擅長對意境的營造,仿佛寫意丹青,尺幅千里,寥寥數語,即可令人神游萬仞、精騖八極,給人以最豐富的心靈感受和精神回饋。吉狄馬加深諳其要義,他的詩歌之美并不限于語言本身,而是在語言的運用中營造出來的充盈著自由觀感和解讀空間的藝術效果。
如他以孩子的口吻寫的代表性長詩《一個獵人孩子的自白》:
黃昏把子夜的故事
在樹梢的高處神秘地拉長
一條紫紅色的小溪
正從蟋蟀的嘴里流出
預示著盛夏的陰涼
那塊柔軟的森林草地
是姐姐的手帕
是妹妹的衣裳
野兔從這里走過,眼里充滿了
寂靜的月亮,小星星準備
甜蜜地躲藏
于是最美的鳥在空氣里織網
綠衣的青蛙進行最綠的歌唱
當那只皇后般的母鹿出現
它全身披著金黃的瀑布
上面升起無數顆水性的太陽
樹因為它而閃光
搖動著和諧的舞蹈
滿地的三葉草開始自由地飄揚
就在這時我把世界忘了
忘了我是一個獵人
沒有向那只野兔和母鹿開槍
(《一個獵人孩子的自白》)
這首詩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夢幻般的童話世界,森林終究以那攝人心魄的魅力洗滌了獵人孩子的心靈,使他放下了獵槍,遺忘了殺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是一種超越世俗感官的意象呈現,是凈化人心的神秘力量帶給我們的心靈震顫。歲月寂靜地向遠方流淌的時候,現實生活也會朝著記憶深處悄然飄移,總會有些珍貴的東西離我們原來越遙遠,有太多的知識、經驗、感受乃至悔悟正在消散遺失著。詩人就像是信仰的布道者,把渺遠的過去未來維系起來,是詩人的天賦,也是詩人的使命。
吉狄馬加的詩歌始終不以描寫對象為目的,而是以藝術為對象去加以思考和體認,以對美的追求為終極目的,這樣所有的對象都因為他所構建的詩意空間而具有了詩性存在的價值。
再來看他的代表性長詩《我,雪豹……》中的一節(jié):
追逐 離心力 失重 閃電 弧線
欲望的弓 切割的寶石 分裂的空氣
重復的跳躍 氣味的舌尖 接納的堅硬
奔跑的目標 頜骨的坡度 不相等的飛行
遲緩的光速 分解的搖曳 缺席的負重
撕咬撕咬 血管的磷 齒唇的饋贈
呼吸的波浪 急速的升起 強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 臨界死亡的牽引 抽空 抽空
想象 地震的戰(zhàn)栗 奉獻 大地的凹陷
向外滲漏 分崩離析 噴泉 噴泉 噴泉
生命中墜落的倦意 邊緣的顫抖 回憶
雷鳴后的寂靜 等待 群山的回聲……
(《我,雪豹……》)
他在長詩中突兀地變換風格,場景的急速切換、漫散的呈現方式、人為的割斷敘述節(jié)奏、破壞性的重建,令詩歌一詠三嘆、節(jié)奏鏗鏘,原生態(tài)表現力帶著最原始的野性噴薄而出。碎片化處理語言的方式,恰恰發(fā)揮了語言本身的魔力,帶給了我們最令人驚喜的詩性表達。得魚忘筌、得意忘言,他以高度的自由性和超脫性解放了語言對感悟者“心”的限制,呈現了詩歌大美的獨特魅力。
吉狄馬加曾說過,“我寫詩,是因為我會講故事”。用情節(jié)化的表達將詩歌文本與生俱來的碎片化特征化入詩歌整體的情境之中,是他詩歌的另一個重要特點。
無論我怎樣地含著淚對它歌唱
它都沉默得像一塊巖石一聲不響
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時候
當我在這土地的某一個地方躺著
我就會感到土地——這彝人的父親
在把一個沉重的搖籃輕輕地搖晃
(《土地》)
他不是在描摹土地真正的樣態(tài),而是用一顆赤子之心,講述那屬于他的故事,系起屬于他的記憶,維護著精神王國疆域的完整,用情緒起伏、情感脈絡去梳理詩人自身對故鄉(xiāng)和大地母親的懷戀憂思,眷戀悲憫。
它有氣無力地躺在牛欄里
等待著那死亡的來臨
一雙微睜著的眼
充滿了哀傷和絕望
(《死去的斗牛》)
詩人同樣在用類似蒙太奇切換的圖景和充滿寓意的情節(jié)來解讀自己內心的景象和精神圖景,給敘事節(jié)奏以流動的詩意美,產生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曾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吉狄馬加的詩歌即以言外的意境悠遠和超越語言文字的詩歌張力,激發(fā)著讀者激越奔涌的情感共鳴。他就像春汛到來之前的布谷,太陽即將升起的雄雞,把人類祖先繽紛記憶中的某種珍貴信息,送達讀者安恬的夢境,令人恍然大悟卻又不可名狀。誰都沒辦法拒絕吉狄馬加的歌唱。
明代焦竑的《雅娛閣集序》中有云,“詩非他,人之性靈之所寄也。茍其感不至,則情不深;情不深,則無以驚人而動魄,垂世而行遠。”袁枚也說:“人心有芬芳悱惻之懷,而后有沉郁頓挫之作。”這就是說,要想做一個詩人,先要做一個詩意的人,必須是一個有性情有擔當而又妙趣橫生的人。見人之所未能見,言人之所未能言,這就容易達成美妙了。但凡人的性格情緒精神思想的趨向,都可以稱之為趣吧,詩人最能帶著他的讀者觀覽一系列的美。
恰恰在這方面,吉狄馬加的詩歌也呈現出了這種卓然的審美旨趣。我們往往比較難得在他的詩歌中感受到洶涌澎湃的個體情感恣意于他詩歌的字里行間,抒情方式的清簡也許與他公職人員的職業(yè)身份有關。但清簡不代表寡淡,他的詩歌情感也許不是恣意的,但卻是豐厚的。按照蘇軾評價陶淵明的觀點來看,在人類共享的精神世界里,這種不恣意的豐厚恰恰是華美而豐腴的。吉狄馬加的這種豐厚來自他故地精神的皈依,現代性文化的浸潤,世界性眼光的認定以及人類意識的重構,多重元素盤根錯節(jié),互文互義,繁衍生息,閃爍于他詩歌的字里行間,使他的詩歌具備了多維角度的審美空間結構。深沉而凝重的文字,濃烈而樸素的情感,自然流淌于他所構建的詩歌王國之中,也造就了他詩歌的日臻闊達宏遠、博大豐沛的精神氣質。
吉狄馬加鐘情于詩歌這“人類精神世界中最美麗的花朵”,并將其作為畢生的理想追求。在他的整個人生經歷中,從童年的原鄉(xiāng)記憶,到少年的心性磨礪,再到成年的品格修為,幾重融匯,繁復疊加,以其自身特有的藝術邏輯,進行著最有深度的詩美實踐。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吉狄馬加的詩歌就具備了這種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格致與氣韻。用一種屬于全人類的心靈密語,吟哦著所有人類命運與情感的重大命題,因此愈加顯得空間的廣闊與時間的久遠,人物事件渾然一處,形形色色的讀者,仿佛各自接聽到了飄渺夜空之中自己先人的喁喁的密語。
吉狄馬加的家國情懷,被他編織進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確認與覆蓋全人類的人文關懷所織就的錦繡之中,并被他廣博的視野、質樸的情感和一種專屬于他的詩歌美學裁剪成了霓裳羽衣,克服了語言文字、文學傳統(tǒng)、種族文化等重重障礙,以其自身的詩性智慧,詩美經驗,詩文底蘊,詩歌靈魂,將他的詩歌若游龍彩鳳見于蒼穹,在飛霜一般無盡的鏡像中,生出震撼人心的審美力量,證明著當代中國詩歌的卓越成就。
刊于《文藝爭鳴》2020年第6期。
本文系未編排稿,成稿請查閱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