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德賡先生(1908—1970年)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教育家。他從事史學研究和教學三十多年,對五代史、宋史、清史、辛亥革命史都有很深的研究和造詣,編纂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八冊,著《史學叢考》《史籍舉要》《資治通鑒介紹》等。他不僅長于史學,還精于詩詞,擅于書法。《偶存草》和《青峰詩存》中的詩歌題材廣泛,反映了近代中國的歷史變革。他的書法功力深厚,深得書法界好評。
柴先生與蘇州有著不解之緣。1955年9月,他從北京師范大學調至江蘇師范學院(今蘇州大學)籌建歷史系,從此在蘇州工作和學習了十六個春秋。他不僅為江蘇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建立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對發掘蘇州地方史料所起的作用也是相當大的。
1955年,國內史學界正在討論中國明清時期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柴先生調任蘇州后,隨時留意蘇州的地方文獻。他在與同系的紀庸教授進行學術交流中,談到了這一問題。他們都認為蘇州歷史典籍和文物中應該有這方面的記載。他看到蘇州圖書館藏舊鈔本顧震濤《吳門表隱》,其中提到玄妙觀機房殿有雍正十二年永禁機匠叫歇碑,對此十分重視。為了弄清碑文的內容,他親自去玄妙觀訪碑,并在道士的指引下,終于找到該碑。隨后,他寫了《記〈永禁機匠叫歇碑〉發現經過》一文,作了介紹,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1956年第7期。此文一經發表,立即引起了有關專家、學者的重視。從碑名來看,“機匠”,即機織工人;“機戶”,即作坊主;“叫歇”意為罷工。碑由機戶所立,這是資方利用官府勢力禁止織工罷工的事實,是研究中國早期資本主義萌芽的重要資料。從碑文來看,“機戶出資經營,機匠計工受值”,即作坊主經營企業并發給工人工資,工人則向作坊主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獲得報酬,這反映了我國傳統紡織業中出現了具有早期資本主義性質的雇傭關系。“至于工價,按件而計,視貨物之高下,人工之巧拙為增減”,這反映了計件工資和按質論價這一事實。作坊主還根據“紗機”、“緞機”的只數,發酒費給操機的工匠。此外,碑文還反映了紡織工人為改善經濟待遇,要求增加工資而進行罷工斗爭的事實,以及長洲縣府經朝廷、省以及蘇州府的批示,由蘇州府長洲、元和兩縣紡織業機戶何君衡等69人立碑嚴禁機匠“叫歇”的運作過程。
這塊碑的發現,對研究明清時期早期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柴先生自己談到:“這塊碑的發現,對于十八世紀中國紡織業中資本主義因素增長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極有力的資料,對于中國工人運動史的研究,更有重大意義。”史學家們在其研究著作中引用此碑為例,為研究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提供了翔實的依據。鄭天挺先生在《清史簡述》中提到:“碑文記載機戶勾結官府禁止機工罷工、要求增加工資的情況……”;戴逸先生在《簡明清史》中提到:“機戶以資本的力量剝削工人,并借助封建政權的暴力壓迫工人,在層出不窮的勞資糾紛中,官府總是和機戶站在一邊。如一七三四年(雍正十二年),清政府在蘇州立碑,禁止機匠罷工。……機戶在政治上依附于封建政府,正表明他們經濟力量還很薄弱。”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永禁機匠叫歇碑》還被收入在1956年三聯書店出版的尚鉞先生的專著《中國資本主義關系發生及演變的初步研究》一書中,作為“附錄”。尚鉞先生在“附錄”說明中說:“這個碑文的發現,對于我們研究中國近代史和無產階級產生的歷史,都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從柴德庚教授發現此碑的經過,使我們體會到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即一切的機會和材料,都是為有思想準備的人而設的。”這段話充分地說明了柴先生發掘蘇州地方史料的貢獻,以及他對重要歷史研究課題產生的積極影響。
蘇州自古以來人文薈萃,有著大量的碑刻遺存。張曉旭先生在《蘇州碑刻》(蘇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中談到,據不完全統計,蘇州(含所轄六市)現存碑刻實物近3000塊,這些碑刻除部分作為蘇州碑刻博物館藏品外,絕大多數分布于市區園林名勝、宗教寺觀內。蘇州碑刻如此眾多,原因有三:蘇州2500多年歷史的文化沉積, 是其社會基礎;蘇州歷代文人薈萃,書畫名家輩出,書丹刻石高手眾多,是其物質基礎;蘇州自古佳麗地,名勝古跡林立,宗教文化勃興,應時應景、立碑賞玩,蔚然成風,是其直接原因。與我國其他地方的碑刻資料相比,蘇州碑刻文化有其獨特的歷史地位:一是擁有國寶四大宋碑,即《平江圖》《地理圖》《天文圖》《帝王紹運圖》;二是明清帖刻極為豐富;三是儒學碑刻系統而集中,各種反映儒學教育盛況的碑刻,共計50余通,折射出歷史上蘇州重教遵道的鮮明特色;四是工商經濟碑刻在全國具有代表性。蘇州是我國明清時期資本主義萌芽的重要發源地之一,已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蘇州碑刻博物館館藏的250余塊工商經濟碑刻充分反映了這一經濟盛況,尤其是其中反映社會生活里出現的中國早期資本主義萌芽的碑刻,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代表性。柴先生發現的《長洲縣永禁機匠叫歇碑》即是如此。古代蘇州碑刻向人們展示了燦爛的古代蘇州歷史文化,眾多碑刻既是研究古代社會的第一手資料,又是一部書法藝術寶庫,非常值得學者和人們研究學習和鑒賞。
近半個世紀以來,史學工作者們對蘇州碑刻資料由發現重視到研究運用,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早在1959年,江蘇省博物館(今南京博物院)編纂的《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由三聯出版社出版,共收碑刻370件,其中蘇州一府就達322件,占全書的86%強。由柴先生發現的《長洲縣永禁機匠叫歇碑》被列入其中。碑刻內容涉及相當廣泛,為明清歷史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推動了學術研究。
1981年,《明清蘇州工商業碑刻集》由蘇州博物館、江蘇師院歷史系(現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歷史系)、南京大學明清史研究室合編,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的有關碑刻258件,內容涉及到會館和公所、嚴禁工匠“倡眾停工”和“齊行增價”、申禁“鋪戶當官”和“科累商戶”。這對于研究明清社會經濟,特別是考察江南地區經濟發展史,具有十分典型的意義。由柴先生發現的《長洲縣永禁機匠叫歇碑》再次被列入其中。豐富的碑刻資料深入推動了明清經濟社會研究,同時也發人深思:中國封建社會何以如此漫長?微弱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何以形不成與專制統治相抗衡的社會力量?蘇州是我國歷史上資本主義萌芽出現最早的地區,但從十六世紀直到十九世紀,凡三百年之久,發展的歷程有什么特色,其原因究竟為何?
1998年,《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由蘇州大學歷史系與蘇州碑刻博物館緊密合作,王國平先生、唐力行先生主編,吳建華先生、張曉旭先生副主編,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此書從社會角色與社會群體、社會生活與社會合作、社會信仰與社會心態、社會問題與社會管理四個層面,對收錄的蘇州碑刻500余件進行編纂,立體性地展現了明清蘇州社會及其轉型開始以后,社會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狀況,從而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明清社會的認識,深受國內外學術界的重視。這是首次從社會史的角度對明清以來的蘇州碑刻資料加以系統整理,而且與上面提到的先前兩部碑刻資料幾無重復。某種程度上講,這也是后輩學人受到柴先生努力尋找蘇州地方碑刻,利用第一手碑刻檔案資料,推進學術研究的啟示,是其學術精神的自然延續。
蘇州大學歷史系的幾代學者們對整理蘇州地方文獻、碑刻資料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憶及當年柴先生對創建江蘇師范學院歷史系的兢兢業業,因地制宜,充分利用學術地利,對蘇州地方資料的熱衷不減及其對碑刻有所重大發現,實是為學術實證研究提供了典范,樹立了楷模,以至今日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歷史系對蘇州碑刻資料的整理和研究所取得的成果,這本身就是一種學術精神和文化的傳承。蘇州作為文獻之邦,文物淵藪,保存了各種文獻、碑刻資料,并且,隨著時間推移,它們仍會層出不窮地被發現。相信未來對蘇州文獻、碑刻資料的進一步整理和出版,定會為日后進一步研究江南地區作出更大的貢獻!這也可能將是蘇州大學歷史系最好地承繼柴先生學術精神、做好歷史研究特色的一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