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1254-1322年),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水精宮道人。其書法世稱“趙體”,《元史》本傳載:“孟頫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遂以書名天下。”趙氏書法早歲研習被陸游稱之為“妙悟八法,留神古雅”的“思陵體”。中年仿學“鐘繇及羲獻諸家”,晚年則“稍入李北海”,成為集晉、唐書法之大成者。后世將其列入“顏、柳、歐、趙”楷書四大家。
縱觀趙孟頫的一生,與蘇州有著頗深的淵源,甚至孟頫父子兩代人都與蘇州結下了不解情緣。
父“知平江”居姑蘇
趙孟頫之父趙與訔(1213-1265年),字中父,號菊坡,賜籍吳興(現浙江湖洲)。能詩善文,家中書畫典籍收藏豐富,使趙孟頫從小就受到家庭很好的文化熏陶。趙與訔為官20年,世人對他評價甚高。寶祐二年(1254年)十月,趙與訔第一次知平江府。這是他首次到蘇州出任地方官,而就在趙與訔赴蘇州任的前一個月,趙孟頫出生。因而,趙孟頫的童年大部分在蘇州度過。他父親第一次當宋朝時的“蘇州市長”,時間至少在四年以上,據《蘇州城建檔案》記載,寶祐五年(1257年)趙孟頫三四歲的時候,趙與訔“在至德廟后建寶佑百萬倉”,就是為皇家建糧倉。“至德廟”即現在的蘇州泰伯廟。宋時蘇州泰伯廟后有一座“共建厫250間”可儲糧百萬石的國家糧倉。為了運輸方便趙與訔還浚通河道以利舟楫往來,使運糧船只可直達糧倉碼頭,在為皇帝效力的同時也為蘇州的水利和城市基本建設做了好事。
趙與訔于景定四年(1263年)第二次出任平江知府,《蘇州府志》稱其“后起知平江府”。這一年趙孟頫10歲,已是一個小小少年了。十年之內兩次主政蘇州,他的主要使命還是為皇帝籌辦國庫糧食,到任的第二年就“于府治西建糧納倉”,即現在的蘇州五卅路體育場、大公園、市會議中心一帶。至今在蘇州市人民路樂橋附近還有一條叫倉米巷的小巷子,就是北宋官府米倉的遺址。《吳郡志》記載,朝廷任命他為“觀文殿學士知平江軍府事兼管內勸農使節制”。他20年宦途生涯累官戶部侍郎,而蘇州成為了趙與訔仕途的最后一站,他從蘇州府離任不久,便在故鄉湖州辭世時,年53歲。趙與訔在他最后的十年里有八年左右“知平江府(蘇州)”,所以少年時代的趙孟頫也就隨父之任所遷移,因此他對父親的印象,也就限于12歲之前在蘇州的記憶。少年失怙對趙孟頫來說無疑非常痛苦,然父親的早逝在一定程度上催熟了趙孟頫,從此趙孟頫“遵母丘夫人所囑,發憤苦讀,無分晝夜”。父親的形象在他的心里雖然只是感性的,但在趙孟頫日后的人生道路上卻是非常給力的一股正能量。
少年趙孟頫對江南水鄉蘇州的印象,因為父輩的影響而變得十分清晰,變得終身難忘。在以后的歲月里,蘇州,成為了他魂牽夢繞常來常往之地,而這種濃濃的蘇州情結也長期伴隨著趙孟頫。
誠結佛緣近姑蘇
趙孟頫一生信佛,與江南禪僧多有往來,并由此開始了與蘇州的不解之緣。其與中峰明本禪師過從密切。中峰禪師名明本,俗姓孫,錢塘人,為浙江天目山飽學高僧。大德四年(1300年),中峰和尚來到蘇州,結廬姑蘇閶門以西五余里的雁蕩。是年春,孟頫到蘇州雁蕩禮拜中峰禪師,這是趙孟頫第一次在蘇州與久仰的中峰和尚晤識。時蘇州郡人陸德潤,樂善布施了位于蘇州城西的松崗數畝,為中峰禪師建“平江幻住庵”,庵在蘇州虎丘和寒山寺之間一帶。傳說建蘇州“平江幻住庵”時,“趙孟頫搬運,明本親自涂壁”,加上雇了工匠等人,不幾日庵便建成。中峰禪師于此地居住了多年,“平江幻住庵”也由此聞名于禪林。趙孟頫為庵題“棲云”二字。在蘇州書“棲云”草庵,這件事看似小,卻在趙孟頫年表中有單獨的記載,可見它對趙孟頫參禪學道有種特別的意義。
在心理上,趙孟頫是想借助佛法信仰的力量,來排解內心精神生活的痛苦和撫慰他南人仕元的一顆終日惶惶之心。當然,也表現了他強烈的脫俗出世的思想,他正式拜中峰和尚為師父,成為了一名虔誠的佛門俗家弟子。
趙孟頫做“江浙儒學提舉”這個官,從1298年一直做到1309年,此職是所謂“主持江南文政”,比較適合趙孟頫的旨趣,他在此任上的時間長達十一年。盡管后來官居一品,但這四品“儒學提舉”卻是他一生中做得最為舒心的官,因為沒有衙門也就不用正兒八經的上班。就常年在蘇杭兩地與一班江南文士佛門禪師書畫唱和,參禪寫經,日子過得比較自在。在蘇州期間,趙孟頫還向明本引薦了馮子振。趙與馮都是元初文壇的領軍人物,馮子振(1257-1348年),字海粟,號怪怪道人,元代著名散曲家、書法家,以博學強記著稱。在明本于蘇州結庵次年的新春,趙孟頫特地將馮子振請到蘇州。加上馮子振也久慕中峰明本禪師大名,因此很樂意跟著趙孟頫來到了蘇州。初時,海粟向明本出示了其新制的六十首梅花詩,明本一一過目,掩卷略作沉思,竟然悉數背出,不僅如此,明本還和了海粟梅花百詠,令海粟大驚!海粟向以過目成誦“背功”超人自詡,今見中峰明本禪師無論文采和“背功”都不在己下。趙孟頫知他心意,說:“海粟兄能記天下之世書,唯不能記天下之佛書。中峰和尚非唯能記天下之世書,還能遍記天下之佛書。”馮子振聞言不由倒地禮拜于和尚。孟頫見狀心中十分高興,連呼“吾與子振不虛蘇州此行也!”
書事閑居戀姑蘇
趙孟頫大部分時間在元大都為官,直到1295年才有一次回家鄉的機會。在回吳興的途中趙孟頫雖然歸心似箭,但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卻是蘇州,他并非徑直回家,而是轉道蘇州。適逢八月十五,在蘇州度過了這一年的中秋節。與蘇州詩人宋無再次敘見,并為宋無《翠寒集》作序。宋無,字子虛,蘇州人,在游歷大都(北京)時與趙孟頫相識。在為宋無寫的序言里,趙孟頫從蘇州是人文薈萃之地開始,寫到二人在京都詩畫酬答的情景,再寫到宋無的人品和才華,欣賞作者不愿為官,將“真能隱于詩”。借以表達自己對官場的厭倦,盼望也能過上宋無那樣閑云野鶴似的隱逸生活。
趙孟頫任“江浙儒學提舉”,蘇州應該是他主要的“工作聯系點”,他因政務需要可以名正言順地跑蘇州。大德七年(1303年)二月二十五日,在蘇州為袁易作《臥雪圖》并楷書長跋。緊接著二十六日,于蘇州書小楷《陰符經》,姚式題跋贊為一絕。翌日錢重鼎亦題詩稱贊孟頫所書小楷《陰符經》深得《黃庭》筆意。姚式和錢重鼎都是江南名士。趙孟頫還為錢重鼎畫了一幅“水村圖”,被畫壇稱為是“多用披麻皴”手法的水墨山水杰作。現在,意氣相投的詩書畫友聚會于蘇州,正應了那句“蘇州乃文人薈萃之地”的老話。大德八年五月趙孟頫又到蘇州,與他的好友高克恭一起去虎丘游玩,高克恭在虎丘特地為趙孟頫畫的“水村圖”題寫跋文。
趙孟頫身為大書法家,十分喜歡收藏名家古本字帖,為了收藏《淳化閣帖》祖本十卷,在蘇州沒少花時間去坊間書肆尋覓。花了兩年時間“淘寶”始湊成全帙。至元初,《淳化閣帖》祖本已極難見到了,他深知這10卷淳化墨本舊跡的收藏價值,遂欣然命筆為之題寫了長篇跋文。
大德九年趙孟頫又來到蘇州,于坊間喜得唐貞觀年間國詮所書《善見律帖》一卷,愛不釋手非常高興,并作題跋。國詮,唐初太宗時人,他寫的經卷,傳世非常少,能在蘇州發現此帖十分難得,顯得相當珍貴。而且唐人寫經,一般都不落名款,有的雖有名款也非名人,但是寫經的書法水平都很高。尤其是此《善見律帖》為奉敕之作,更見經書工整,很少匠氣。結構點畫均勻秀勁,運筆靈活熟練,輕重適宜,全篇一氣呵成,難怪趙孟頫對《善見律帖》如此看重,鄭重其事地為之題跋。孟頫于蘇州得此帖時年已五十開外,作為一代書壇巨擘還認真地學習前人書體,更顯得難能可貴。
在趙孟頫的傳世書法墨跡中,他寫的信札也成為了收藏熱點,信札嚴格來說并不是書法作品,它只是隨手寫的急就章文字。但名人的就不同,也體現一種價值。特別著名的如“趙孟頫書札六帖卷”,是分別寫給他侄子等人的信和一首“悼鮮于伯機”的詩。作為書信,雖無大開大合、大起大落之筆,但字體端莊秀麗,章法均勻整齊。據考證,“趙孟頫書札六帖卷”(指五封信和一首詩)有四封寫于蘇州,如《近來吳門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李長帖》《奉答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以及《初六日至吳帖》。從時間上看,《初六日至吳帖》《李長帖》 兩帖同寫于大德二年春趙孟頫在蘇州閑居其間。《初六日至吳帖》 信中有“初六日至吳,見李長送至書”等語,可知寫此信時趙孟頫剛到蘇州。而《近來吳門帖》則在信中說了一件關于寫“道德經”的事。剛剛寫好就要立刻動身去蘇州了,因而就將它隨身帶到了蘇州。在這些書信之中,透出了濃濃的生活氣息,讀來好像展現了一幅元代日常生活長卷。
孟頫的趣事軼聞如《輟耕錄》卷七記載,一位名叫田良卿的人在市場上花高價買了一幅趙孟頫書《千字文》,當知道趙孟頫在蘇州后,專門找上門來請為題跋。趙孟頫一生寫過無數本《千字文》,大多作于年輕時。練字時隨寫隨扔,以至他臨帖練字的紙片后來竟也成了人們爭相收藏的珍品。孟頫看了自己數年前的字十分感慨,于是饒有興趣地題跋,敘說了寫這幅字的前因后果,說自己小時候練字也像普通市井之人一樣,隨便寫寫而已,想不到自己年輕時期的書法習作也有人拿去可以換錢,“而吾良卿”者竟肯出大價錢購買。這不是笑話嗎?
翰書墨妙留姑蘇
趙孟頫是一位非常用功勤勉的人,就是盛名以后還是孜孜不倦,利用一切時間來寫字,例如在往返京城的舟船中,他常常以寫字來打發長途行船的旅途寂寞,甚至一些書法名篇就是在船上寫成的,如著名的“蘭亭序十三跋”就是在漫漫舟行途中所題寫。
由于蘇州是趙孟頫常來常往之地,因此孟頫在蘇州的書事活動在他的書法生涯中占有一定的位置。最著名的就是他寫的蘇州“玄妙觀重修三門記”和“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兩碑1966年前筆者都曾見過,“文革”時被毀失落。碑為元代牟巘撰文、趙孟頫書并篆額。明人李白華贊譽其為“天下趙碑第一”,歷來被認為是趙書大楷的代表作。“三清殿”在蘇州市觀前街玄妙觀內。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郡人集資重修了玄妙觀三清殿。但直到十四年后的大德七年(1303年),才由牟巘撰文,趙孟頫篆額楷書《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它與《三門記》堪稱姊妹篇。均摹刻上石立于蘇州玄妙觀內。這兩件碑文都由牟巘撰文、趙孟頫與大其二十七歲的牟巘忘年交往,留下了很多合作的著名石碑。他是趙孟頫的鄉賢,這一年兩人剛好都在蘇州,據《吳都文粹續集》卷二十八記載,《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和《玄妙觀重修三門記》都是由趙孟頫懇請,牟巘才撰文的。可見出類拔萃的書法也須有惟吾德馨的文字為載體方能傳世也。
另據媒體披露,今年五月在蘇州新發現了一塊趙孟頫書晉人左思《詠史》詩碑,帖石長67厘米,寬30厘米,像是嵌璧法帖的形制。書法具蘭亭風骨,書風清新峻麗,用筆圓轉流暢,端莊遒勁,章法均勻整齊,盡得魏晉遺韻。“子昂”二字下緊鈐章兩枚,一為“趙子昂氏”,另一印為“天水郡圖書印”。這兩方印正是趙孟頫寫字時的常用落款章。在刻石上可看到“宣德戊申婁江勝感”、“沙門釋暊有中”等字,似與佛教有關,可能由后朝僧人刊刻置于禪院。左下角處隱約能見“吳郡”二字,按制例這是鐫刻者的落款,據此可認定該帖石與蘇州有關,趙孟頫的《詠史》詩帖,很有可能是在蘇州書就而留在本地,而由后代人勒石為帖。
太倉歷來為蘇州府治,清咸豐前,城北淮云寺有墨妙亭,系浙江軍器提舉顧信所建,亭內藏有趙孟頫所書《歸去來兮辭》《盤谷序》碑刻。顧信,字善夫,在官時和趙孟頫有往來,并從趙為師學習書法。延祐五年(1318年),顧信辭官回太倉時,趙孟頫寫了陶淵明《歸去來辭》、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兩幅書法為他送行。顧信將它們原本上石,共四塊八面行書大字,特地在淮云寺內造了“墨妙亭”。亭建成后,趙孟頫正在蘇州,應邀參觀了墨妙亭,并寫下了“淮云三十里,見者以為奇。庶爾保令名,照映滄江色”的贊美詩句。筆者為此專程去太倉,見到了現陳列于王錫爵故居東西兩廂的四塊趙碑。目測高約140厘米,寬約50厘米,碑為雙面刊刻。碑刻原石斷為兩截的痕跡十分明顯,原來這中間經歷了明閹黨魏忠賢專權妄圖搶奪趙書碑石,鄉民被迫斷碑。后又經“文革”浩劫,斷碑又遭失散。直到八十年代初普查文物,古碑斷石才陸續被發現,由政府撥款重建墨妙亭,才使這四幅未見于趙氏著錄的珍貴碑刻得以修復,重與世人見面。
趙孟頫還有一件留在蘇州的墨寶,堪稱“重器”,它就是蘇州博物館珍藏的趙氏臨定武“蘭亭序”。趙孟頫臨書過很多《蘭亭序》,后世評價都很高。其中元獨孤長老藏本上有著名的趙題《蘭亭帖十三跋》。在“蘭亭十三跋”中趙孟頫說“蘭亭帖當宋未南渡時士大夫人人有之”,后石刻失佚,好事者往往各家仿刻,多到“無慮數十百本”的地步,到這時孟頫亦嘆“真偽始難別矣”。可見“蘭亭帖”自宋元開始就真贗難辨。如今各地博物館所收藏的趙孟頫《臨蘭亭序》都稱是真跡。《臨蘭亭序》就其歷史傳承來說,唐人“手摹”晉人書法,幾可亂真;元人復摹唐人書法,亦可亂真;而后人又復摹元人書法,幾無二致。這就引起了眾說紛紜的真偽之辯。
□邱景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