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明〕高啟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何郎即南朝詩人何遜。
此是明代詩人高啟著名的詠梅詩名作,共九首,每首皆飄逸超群,力寫梅之高韻。這里選的是第一首。
詩人首先用反襯法來寫梅花的超塵絕俗,以疑問的方式提出質疑,但又無須回答,寓答案于疑問之中,襯托出梅花的不俗氣質和靈秀仙骨。詩人認為像梅花這樣具有瓊玉般姿容的花種只應留在天上神仙居住的瑤臺之上,卻不想仙家卻將它栽向了山林秀美、人杰地靈的江南,從而突出了梅花的神奇身份。韓冕詩曾說“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在人間品自奇”。韓冕是從正面去言說,而高啟則是從反面去襯托。用意雖同,但表達方式卻迥異,高詩以疑問起句卻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和思考。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兩句是為人傳誦的名句。詩人以高士、美人作比,又以雪滿山中和月明林下作為背景來映襯高士、美人,進一步突出了梅花的孤傲高潔與清秀閑雅的精神。此兩句也是在寫梅的風骨與魂魄。清代學者曾強拉硬扯,尋找出這兩句當中的典故,說“雪滿山中”出自東漢袁安家中臥雪之典,“月明林下”出自隋朝趙師雄于月夜林中酒肆與梅花化作的美女相互飲酒之典。其實,這兩句沒有這典故的限制反而會使梅花的品格顯得更為圣潔與超逸。此兩句分別都構成了一幅美得令人心顫的意境,又何須什么典故來支撐呢?宋代隱士林逋寫梅,也含有頌梅風標絕塵之意。但林逋詩重在寫梅之風韻,而高啟詩則重在寫梅之風骨。“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韓冕詩)梅之傲雪怒綻才顯出她的高潔骨氣。“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元代楊維禎的詩也是贊梅之雪中獨放的勇氣。可見,高啟的“雪滿山中”句重在寫梅的氣節。
五、六句詩人進一步用竹來烘托梅的清俊身影,用苔掩殘香表達對梅之高尚品格的尊重。松竹梅乃“歲寒三友”,蕭蕭竹聲中更顯寒梅的固守清貧;漠漠青苔心甘情愿地承載著殘梅的零落花瓣,并將殘梅的清香融化在它的軀體中,使香保持得更久長些。七、八句則借抬高南朝詩人何遜的詠梅佳作而表達了他的自負,似乎只有他高啟才是梅的知己。
高啟之前寫梅之詩已眾多,但他卻能脫出前人的窠臼,采用多方譬喻與襯托的手法寫出梅的氣節,突出梅的風骨與精魂,卻是難得的。他的這種譬喻也對后世產生了影響,曹雪芹《紅樓夢》中寫《終身誤》的曲子,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之句,其構思恐怕也受到高啟詩句的啟發。
陸游與毛擇東的同題詞:
卜算子·詠梅
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鑒賞】這是陸游一首詠梅的詞,其實也是陸游自己的詠懷之作。上片寫梅花的遭遇:它植根的地方,是荒涼的驛亭外面,斷橋旁邊。驛亭是古代傳遞公文的人和行旅中途歇息的處所。加上黃昏時候的風風雨雨,這環境被渲染得多么冷落凄涼!寫梅花的遭遇,也是作者自寫被排擠的政治遭遇。
下片寫梅花的品格:一任百花嫉妒,我卻無意與它們爭春斗艷。即使凋零飄落,成泥成塵,我依舊保持著清香。末兩句即是《離騷》“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的精神。比王安石詠杏:“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之句用意更深沉。
陸游一生的政治生涯:早年參加考試被薦送第一,為秦檜所嫉;孝宗時又為龍大淵、曾覿一群小人所排擠;在四川王炎幕府時要經略中原,又見扼于統治集團,不得遂其志;晚年贊成韓侂胄北伐,韓侂胄失敗后被誣陷。我們讀他這首詞,聯系他的政治遭遇,可以看出它是他的身世的縮影。詞中所寫的梅花是他高潔的品格的化身。
唐宋文人尊重梅花的品格,與六朝文人不同。但是象林和靖所寫的“暗香、疏影”等名句,都只是高人、隱士的情懷;雖然也有一些作家借梅花自寫品格的,但也只能說:“原沒春風情性,如何共,海棠說。”(南宋肅泰來《霜天曉角·詠梅》)這只是陸游詞“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的一面。陸游的友人陳亮有四句梅花詩說:“一朵忽先變,百花皆后香。欲傳春信息,不怕雪埋藏。”寫出他自己對政治有先見,不怕打擊,堅持正義的精神,是陳亮自己整個人格的體現。陸游這首詞則是寫失意的英雄志士的兀傲形象。我認為在宋代,這是寫梅花詩詞中最突出的兩首好作品。
卜算子·詠梅
毛擇東
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
風雨送春歸,
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
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
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1961年12月
(以上為引用。)
市隱俠獸案:1961年11月,毛擇東在國內外的壓力下作《卜算子·詠梅》時,從記憶中發掘出“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這句詩,并以為是宋代梅妻鶴子的林逋所作,特地讓秘書田家英查找此句的出處。當得知是高啟所作時,對《詠梅》一詩的造詣給予了高度評價,甚至不吝贊高啟為明代第一詩人。毛的《卜算子·詠梅》留下了“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的名句,他筆下的梅花,顯然是一個美人——少女的形象,不可謂沒有受到高啟原詩的影響。
毛氏此詞的直接參照,是陸游同名的一首《卜算子·詠梅》,特反其意而用之、反其韻而用之,用笑傲韻,不用故土韻,用開元音,不用閉元音,發出爽快的爆破音,而不是低沉憂悶的閉合音;描繪的不是一株顧影自憐、委棄于塵土的老梅,而是一枝生意盎然、凌霜傲雪的新梅;借梅詠懷,所樹立的不是一個潦倒的文士形象,而是一個開朗明媚、內心倔強的少女,進而觀照的是一個不恤人言、一意孤行的強主心態,不為舉國追究人禍之責的聲浪所動、不為蘇聯撤援斷盟的威武所屈。毛擇東雖以此自況,然而在七千人大會之前,他在同事中是孤立的,這首《詠梅》正是他孤立感的投射。盡管這是一首很美的詞,卻仍然是不是一首文人詩,而是政客詩,要讀得懂,就不能為字面的美感所惑。與高啟、陸游單一立足文人趣味、傳達隱士情懷的創作相比,聯系五、六十年代中國人的境遇,毛的詞帶給人的感受遠為深切和復雜。
附:
毛擇東因何評價高啟為“明朝最偉大的詩人”
1961年11月6日上午,毛擇東三次致信秘書田家英,請他查找一首詠梅詩。上午6時的信寫道:
“田家英同志:請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詩文集給我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則更好。”
8時半他又寫信說:
“田家英同志:有一首七言律詩,其中兩句是: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是詠梅的,請找出全詩八句給我,能于今日下午交來則最好。何時何人寫的,記不起來,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沒有,請你再查一下。”
隨即,他又追加一信,說:
“家英同志:又記起來,是否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到處栽。雪里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下四句忘了。請問一下文史館老先生,便知。”
后來終于查知,這首詩是明代高啟《梅花九首》中的第一首,全詩是:
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高啟是元末明初的著名詩人,“吳中四杰”之一,前人稱其《梅花九首》“飄逸絕群,句鍛字煉”。這九首梅花詩,首首讀來都有孤獨高傲而無凄涼抑郁、憐梅惜梅卻不神傷心碎的特點。歷朝歷代詩人詠梅之作眾多,相比之下,高啟寫梅獨攝其魂,確有不俗之處。毛擇東所喜愛的第一首,以瑤臺仙姿贊其超凡脫俗,以高士美人歌其孤傲高潔,以疏影殘香憐其澹泊自愛,突出了梅花高潔堅貞的精神。
在文學史上,明朝不以詩歌見長,但也并非沒有佳作。早在1957年1月,毛擇東同袁水拍、臧克家談話時曾說:“我過去以為明朝的詩沒有好的,《明詩綜》沒有看頭,但其中有李攀龍、高啟等人的好詩。”毛擇東愛其詩,自然重其人。在查到這首詠梅詩是高啟所作后,他大為贊賞,不僅重新書錄了全詩,而且在詩前注:“高啟,字季迪,明朝最偉大的詩人。梅花九首之一。”在“偉大”下面,他還重重劃了一道橫線以示強調。
據史料記載,高啟才高命短,在39歲時因文惹禍被腰斬。對于他的才識,《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論說:因其“行世太早,殞折太速”,“未能熔鑄變化,自成一家”。《明詩別裁集》收入高啟21首詩,《梅花九首》不在其列。《明詩綜》選收高啟詩作138首,也沒有《梅花九首》。但是,為什么毛擇東談到《明詩綜》中高啟的詩作時還認為僅僅是“好詩”,在查到《梅花九首》是高啟所作后,卻評其為“明朝最偉大的詩人”呢?
這可能與他當時正在醞釀寫《卜算子·詠梅》有關。據郭沫若回憶,該詞作于1961年11月,《毛擇東詩詞集》將其寫作時間定為1961年12月。筆者猜測,也許是醞釀于1961年11月,成稿于1961年12月。聯系11月6日毛擇東連寫三信查高啟的詠梅詩,說明高啟詩作給他的啟發或許并不亞于大家熟知的陸游《卜算子·詠梅》。
1961年,我國遭受嚴重經濟困難,糧食等農產品嚴重短缺,蘇聯又單方面撕毀同我國簽訂的合同和協議,撤回全部在華專家,中蘇關系嚴重惡化,我國經濟狀況雪上加霜。到年底,由于中央調控得力,形勢有所緩解,毛擇東松了一口氣。這種情況下,毛擇東寫這首詠梅詞,目的顯然是為了激勵全國人民的斗志,增強大家戰勝困難的信心。對于這一點,郭沫若在《待到山花爛漫時》一文中這樣寫道:“我們的處境好像很困難,很孤立,不從本質上來看問題的人便容易動搖。主席寫出了這首詞來鼓勵大家,首先是在黨內傳閱的,意思就是希望黨員同志們要擎得著,首先成為毫不動搖、毫不害怕寒冷的梅花,為中華人民做出好榜樣。”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在寫作《卜算子·詠梅》之前,毛擇東遍閱詩詞,醞釀情緒。雖然他對陸游《卜算子·詠梅》非常熟悉,卻不欣賞詞中流露的驛外斷橋邊曠野怨婦般的自怨自艾、孤芳自賞和凄涼哀愁。相比之下,高啟的這首梅花詩,寫梅之高貴,孤傲而不哀怨,大雪暗夜卻不掩儀態萬方。以毛擇東的審美趣味和革命家情懷,自然更加欣賞高啟詩中透露的“梅之精神”。在這樣的心境下,毛擇東對陸游詞中的哀婉情緒不以為然,認為“他消極頹廢,無可奈何,因作此詞”,以至于干脆“讀陸游詠梅詞,反其意而用之”。在毛擇東看來,我們現在處境雖然困難,但應該像梅花那樣保持一股傲霜斗雪的勁氣。有了這樣的審美心態,高啟詩當然比陸游詞高明,所以毛擇東揮筆寫下“高啟,明朝最偉大的詩人”的評價。由此看來,在對高啟的評價上,《明詩別裁集》、《明詩綜》的編者棄《梅花九首》于集外,顯然是沒有從“梅之精神”的角度來品鑒,而毛擇東推崇胸襟和神韻,自然有他眼光獨到之處。
毛擇東《卜算子·詠梅》中下闋首句原為“梅亦不爭春”,修改定稿時改“梅”為“俏”。這樣,全詞無一“梅”字出現。這或許正是毛擇東有意為之。高啟的九首梅花詩,即是首首不見“梅”字。如此聯想起來,高啟的詠梅詩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也許為毛擇東《卜算子·詠梅》的詩作提供了借鑒。
〔作者梁琨,女,中央檔案館助理館員,北京 10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