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文化散文
一、 文化散文出現的背景
文化,是一個界定含混、幾乎無所不包的概念。據有人統計,關于“文化”的定義,已不下百余種。若去其蕪雜和各自角度或側重點不同造成的差異而撮其精要,有一點則是人們所大致公認的,即文化是人類在社會實踐過程中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及活動方式本身。
不用說,散文也是一種文化。作為本文,它是人類特有的精神財富;作為一種創造活動,它更是人類特有的精神活動方式;它既是文化的成果、表現和載體,又以其自身的生成、發展和變化反過來對文化發生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幾乎所有的散文都可以寬泛地稱作為
貼近生活的又一表現,就是世俗化傾向。人情種種,世俗百態,成為一些散文家觀照的熱點。由于這種觀照常取文化視角,伴以歷史文化反思,故又稱之“文化散文”;由于這種觀照多以非凡的機智,集中透視矛盾諸相,故行文常含幽默,還由于作者故作“超脫”與“曠達”,所以常有苦澀掩藏于閑適中。
這大概是最早對“文化散文”的理論描述。然而在現在看來,如上理論描述仍有泛化之嫌。事實上,如上描述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梁實秋、周作人等人的散文傳統及新時期散文中汪曾祺、賈平凹等人的創作。而欲確立凸現新時期散文中異軍突起的“文化散文”潮流,必得將那些流于對奇風異俗的炫耀把玩和對文化表征的直覺感受的“亞文化散文”剔除出去。這些散文充溢懷舊之情,于表層的批判、調侃之中,則隱含著骨子里的玩賞和歸依。在較大的程度上,這類“閑適”的、士大夫氣十足的散文,暴露了農業文明和傳統文化的強大惰性力,正是造成新時期散文在總體上陰柔有余而陽剛不足,呈疲軟之勢的一個重要原因。
正因為如此,“以二十世紀人文科學和藝術哲學的最新成果為自己的觀察工具,從而避免了先賢們的偏頗……文化批判鞭辟入里,攀登上了一個新的思想高度和深度”的“文化散文”,其散文史意義及文化史意義,都是極為重大的。
從新時期文學的發展來看,大約自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曾掀起一個波浪壯闊、蔚為可觀的“文化尋‘根’”熱潮,阿城、韓少功、李杭育等的小說,江河、楊煉等的詩歌,都返觀自身而切入文化,或反思批判,或高舉張揚,表現出文化意識的空前覺醒,及在新時期重新闡揚傳統文化、重鑄“民族魂”的高遠理想。然而,這一“文化尋‘根’”潮涌卻在其高潮過后表現出明顯的后勁不足,因為現實處境的強烈變化、商品經濟時代的到來等許多復雜原因而很快就消歇無聞。散文這一平穩、凝重、變化緩慢的文體在八十年代中期沒有趕上“文化尋‘根’”熱,但卻奇跡般地在小說、詩歌中的文化熱消歇之后,于八十年代后期煥發出奪人的光彩。
它上承五四以來的啟蒙理想、理性精神傳統,旁汲兄弟文體成敗得失的經驗教訓,面對八十年代后期商品膨脹、文化失范、精神流浪的文化現狀而懸擬高遠、超邁的精神家園皈依、人格理想重建等超越性文化主題,從而成為新時期文學“文化尋‘根’意向最扎實沉穩的(也是最后的)碩果,體現出新時期文學最后的輝煌與精神強光。
二、文化散文作家群
這些散文的作者大都是一些從事人文學科或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他們在專業研究之外,創作一些融會了學者的理性思考和個人的感性表達的文章,顯示了知識分子關注現實問題和參與文化交流的新的趨向。在我國古代,“文人之文”與“學者之文”的區分有時并不很清楚。隨著現代知識的專業化和學科建設的發展,“學者”與“作家”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明晰。文學普遍被看成是表達情感等感性體驗的“形象思維”的領域,而與學術研究的“抽象思維”有著“類”的不同。不過,這種清楚的分界,實際上對文學創作與人文學科兩方面的發展,都有可能帶來損害。因此,學者“越界”參與創作,是值得注意的現象。80年代,較早進入散文創作的是金克木、張中行等老資格的學者。90年代初期,從事藝術文化史和戲劇美學研究的余秋雨,在《收獲》雜志上以專欄形式發表系列散文,后結集成為《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出版,引起極大反響。一些重要的刊物和出版社,也有意識地舉薦這一體式的創作,而推動“學者散文”的興盛。
“文化散文”(或學者散文)的作者大都有較為豐富的學術修養,往往將學術知識和理性思考融入散文的表達之中。他們也并不特別注重散文的文體“規范”,而將其視為專業研究之外的另一種自我表達或關注現實的形式。例如余秋雨稱自己為“票友”,陳平原則把寫作短評當成“保持‘人間情懷’的特殊途徑”。對于許多類似的散文而言,引人注意的首先并不是敘述形式,而是所談論的內容。但由于這些談論結合了作者的文化關懷和個人感受,文字表達上的生動個性也隨之顯現出來。因此,這些學者的寫作比較自由,反而為散文創作融進了一些新的因素。“學者散文”在風格上大多較為節制,通常會以智性的幽默來平衡情感的因素。學理知識的滲透,也使其具有特別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這些散文隨筆與“雜文”的不同之處是,它更關注的往往不是“識”,而是“情”與“理”。因而,有的批評家將之稱為“文化散文”、“哲理散文”或“散文創作上的‘理論干預’”。
1、 張中行
30年代畢業于北京大學,80年代初期,陸續寫下一批憶舊的隨筆,主要是30年代前期以北京大學為中心的舊人舊事,它們定名為《負暄瑣話》出版,引起注意。后又陸續出版以同類文章組成的《負暄續話》、《負暄三話》以及《流年碎影》等隨筆集。張中行借古語“負暄”(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聊)做自己的書名,大體能概括他追求的寫作風格:以“詩”與“史”的筆法,傳達一種閑散而又溫暖的情趣。張中行主要從事語言文字方面的研究工作,但他興趣廣泛,經史子集古今中外的知識都有所涉獵,被人稱為“雜家”。體現在他的隨筆中,則不僅是對人與事的各種知識和“掌故”的熟知,而且評點人事,都透出理趣和淡雅的文化品位。他的這些隨筆,在一個時期聲名大噪,甚至有將其比喻為“現代的《世說新語》”的。
2、 王小波
王小波的隨筆以其所堅持的理性、自由的文化立場和活潑生動的文風,而在90年代頗受關注。他的短文更近于“雜文”,“問題意識”很強,往往針對具體的文化思想問題進行寫作,并在戲噱笑罵之中表現自己的態度。他的思路十分獨特,往往通過一個故事或個人的有趣經歷,進入到對于問題的討論,并隨時機敏而生動地插入對相關問題的評點與論述。王小波特別強調寫作的“有趣”,其文章語句幽默,經常夾雜一些北京口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敘述方式。
3、 余秋雨的《文化苦旅》
作為余秋雨的系列性文化散文的第一次結集,出版于1992年。(知識出版社)在此之前,散文集中的大部分文章都曾在《收獲》雜志上以專欄的形式連載過。從1993年開始,《收獲》雜志又開始連載余秋雨以“山居筆記”為總標題的系列文化散文。1994年5月又出版了第二部散文集《文明的碎片》(春風文藝出版社,“布老虎叢書·散文卷”之第一種)。這部以“主題”的近似(以文明為主題)而結集的散文集,內中篇目主要由“文化苦旅”系列與“山居筆記”系列構成。其中,《文化苦旅》暢銷海內外,曾獲臺灣1992年最佳讀書人獎和上海市第二屆文學藝術成果獎。
①《文化苦旅》的主題
《文化苦旅》及“山居筆記”系列散文大部分均以“游記”為表層依托,但又遠遠超逾了一般平庸瑣碎、走馬觀花式的所謂“山水游記”。余秋雨是帶著人類“何時才能問津人類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的疑問而踏上“文化苦旅”的。顯然,《文化苦旅》的鮮明主題意向,在于憑借山水風物以探求和透視民族文化底蘊、傳統文化精神及人生秘諦,反省民族文化和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格構成,并進而表現出強大沉厚的文化反思、理性批判和現代精英知識分子人格重構理想的啟蒙精神。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言:“我發現自己特別想去的地方,總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較深腳印的所在,說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種‘人文山水’。”
余秋雨探求透視的第一層面是對中華民族興衰變遷的追憶與浩嘆。
《道士塔》、《陽關雪》通過對一個個古老物象的追根溯源及形象化的追憶和再現,描述了大漠荒荒的黃河文明的盛衰,歷史的沉浮滄桑和不以個人情感好惡為轉移的復雜無奈。豁達與悲涼透于筆端,于濃重的抒情筆觸中寄托了與歷史對話的感慨浩嘆。
在作者筆下,歷經血與火之洗禮的“寂寞天柱山”(《寂寞天柱山》),文人流放地柳州(《柳候祠》),狼山(《狼山腳下》),海南島(《海角天崖》),默默地以豁達大度、平實灑脫迎送歷史的蘇州城(《白發蘇州》),“積貯了太多的朝代”,“是極復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的西湖(《西湖夢》),屢遭浩劫而艱難承傳的天一閣(《風雨天一閣》)等等“人文山水”,都被納入了作者思索興寄、感慨浩嘆的深廣視域。作者逡巡徘徊于其上,試圖“深入地浚通它的歷史河道,清晰地了解它的祖祖輩輩所曾經歷的豪壯和悲涼,并摸清這部歷史在今天的積淀和選擇的成果,踏遍它聚散生息的高山巨川,品味自然環境和它的民族性格的微妙關聯……”
其次是知識分子的人格精神問題,正如他在《風雨天一閣》中自陳的:“范欽的選擇,碰撞到了我近年來特別關心的一個命題:基于健全人格的文化良知,或者倒過來說,基于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知識分子是傳統文化的承傳者和集中體現者,通過對不同歷史時期知識分子(古代“士”) 的人格考察,完全可以逼近民族文化內在的精神本質。
在《道士塔》中,作者并不想把文化淪落的罪責歸罪于那個“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那個時代到處可以遇到的一個中國平民”的王道士,而是橫眉怒目,痛心疾首,將理性批判的矛頭直指那些憑知識通過科舉步入官場,因求“仕”而成為封建統治棋盤中的一個棋子的知識分子官僚;在《西湖夢》中,則以一個現代“介入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使命感,委婉地批判了那種“梅妻鶴子”、“寧靜淡泊”的所謂“隱逸文化”。作者以相當嚴苛的責人自責,深刻地指出了“隱逸文化”的要害所在:“不能把志向實現于社會,便躲進一個自然小天地自娛自耗。他們消除了志向,漸漸又把這種消除當作了志向……十年寒窗,博覽文史,走到了民族文化的高坡前,與社會交手不了幾個回合,便把一切沉埋進一座座孤山”;“結果,群體性的文化人格日趨黯淡……文化成了一種無目的的浪費。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導向了總體上的不道德”。在《筆墨祭》中,作者在文化工具毛筆上,以小見大,揭示出古代文人“過于迷戀承襲,過于消磨時間,過于注重形式”,從而使“本該健全而響亮的文化人格越來越趨向于群體性的互滲與耗散”的實質。這就在理性的批判與清醒的告別中蘊蓄了“健全而響亮”的知識分子文化人格之重建的高遠意向。與此同時,作者熱情地謳歌了即使在龐大國家機器中沉浮,也竭力高揚閃射出“基于文化良知的健全人格”的人格光輝的古代優秀知識分子:“輕常人之所重,重常人之所輕”,矢志不移于文化事業的“天一閣”主人范欽及其后代(《風雨天一閣》);貶官柳州,“萬死投荒”,但卻體察民瘼,政績斐然,“憑著自己的文化人格,營筑起一個可人的小天地”的柳宗元(《柳候祠》);實實在在為民造福,“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的思考”,“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的李冰父子(《都江堰》)……
顯然,這一類古代優秀知識分子的“健全而響亮的文化人格”,是可以作為今日我們當代知識分子人格重建之參照和根基的,是有其“創造性轉換”之可能的。作者于此寄寓了重建現代精英知識分子人格結構,引導傳統文化中有現代意義的精華部分通過“創造性轉換”
余秋雨曾說過自己的散文“至少有一個最原始的主題;什么是蒙昧和野蠻,什么是它們的對手——文明?每一次搏斗,文明都未必戰勝,因此我們要遠遠近近為它呼喊幾聲”。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余秋雨在其散文中的批判與呼喚,選擇與重構,應和了五四精英知識分子的焦灼吶喊,表現出“五四”科學、理性、民主與啟蒙精神在現時代的重新崛起與深化。
②余秋雨散文的“大散文”風范
理性思考的深厚凝重與藝術想象的詩性激情的有機交融而表現出來的那種“大散文”風范,是其散文成功的最主要因素。
一方面,理性思考的深度,使他的文章扎實渾厚、凝重沉雄,“在理性的寧靜中透視作品的精靈”,“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沙泉隱原》)品味著作品中如云峰出奇般奔涌而至的深沉思想,逐漸步入那個思想的佳境,仿佛能看到隱顯在這些思想后面的,那個與自然、歷史、傳統對話的沉雄而睿智的思想者主體形象。
作品中那些精湛的分析,如數家珍、隨手拈來的文化掌故和史料,哪怕許多永遠也不可能圓滿解決的“二難”、“悖論”,清醒的無奈,都無不給人以深深的警醒和浩嘆,另一方面,藝術想象的詩性激情使思想的出新與表達因厚實生命情感的充盈而有了充足的依托,使思想不再是光禿禿的、無所依傍附麗的純粹思想,而表現為,有情感深度,有生命力度的飽滿質實的智慧之光。這種理性與感性交感契合的藝術特色,鮮明地表現在其散文的語言藝術上。比如,在參觀天一閣時,作者不斷強化對自身存在意義的思考而又充滿詩性激情地逼問:“登天一閣樓梯時我的腳步非常緩慢,我不斷地問自己:你來了嗎?你是哪一代的中國書生?”在這里,超越時空的藝術想象融合了理性與感性、思考與激情,充分表現了語言的張力。在《華語情結》中,作者以山岳喻語言,以詩性的想象寫出了華語文化的偉大:“就是這種聲音,就是這種語匯,就是這種腔調,從原始巫覡口中唱出來,從孔子莊子那里說下去……響起在塞北沙場,響起在江湖草澤……”而在《莫高窟》中,作者對莫高窟藝術美壓抑不住的激情頌揚,或許還表明了作者骨子里真正的詩人素質呢!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里神人交融、時空下騰,于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里,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在這里,作者靈魂深處的“狂放”情結,仿佛借著語言表達的瀟灑隨意盡情釋放出來,一瀉千里,大氣磅礴。生命力的昂揚,情思的奇警,以意馭辭、道法自然的自由展開方式,使余秋雨的語言表現充滿了張力,極富表現性,達到了以有限表達無限,以奔放包蘊繁復奇警的效果。
我無法不老,但我還有可能年輕。我不敢對我們過于龐大的文化有什么祝祈,卻希望自己筆下的文字能有一種苦澀后的回味,焦灼后的會心,冥思后的放松,蒼老后的年輕。
總之,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中的散文,大都以記游的方式進行文化思考。他在記述自己對某一名勝古跡的游歷和感受的同時,也介紹與之相關的文化歷史知識,并傳達對于民族文化的思考,從而,將“人、歷史、自然混沌地交融在一起了”。余秋雨的散文有很強的文化反省意識,或者在歷史時間回溯中感嘆文化和山水的興衰,或者在對古代文化蹤跡的探詢中思考知識分子的使命與命運。雖然他借助大量的文化史知識,但并沒有把散文寫成簡單的“文化”加“山水”,而是強調“人氣”,即作者的文化思考和個人體驗對面對的景觀的滲入,他將之稱為“個人與山水的周旋”。余秋雨的散文語言追求文雅,正如篇名“風雨天一閣”、“寂寞天柱山”、“一個王朝的背影”等所顯示的。行文常常直抒胸臆,但情感的表達有時過于夸張。在篇章結構上,也有雷同的現象。
四、史鐵生詳見當代散文家
本節參考書目:
佘樹森、陳旭光著《中國當代散文報告文學發展史》
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
思考題:
1、 文化散文的概念及其作者群的特點。
2、 概述《文化苦旅》的主題。
3、 試述余秋雨的“大散文”風范。